记忆中,嫂子娘家离渡口并不远,平时跟着嫂子,七拐八弯的,一个玉米棒子还没啃完,就到了, 一点也不费劲。可是那天,我们转来转去的,头都转晕了,就是找不到。
居然找不到了?莫不是嫂子家草房子长腿了?自己跑掉了?明明就是在这附近啊,可就偏偏找不着,真见鬼了。我不相信,我不可能连这点路都记错。
乡下人烟稀少,住得非常松散,一家家隔得老远老远的,很不方便,而且他们门前大都还有恶狗守着,想问路,很难,得先过狗将军这一关,可我们都怕狗,没一个人敢上前找死。
我和许许胆小不用提的,我没想到王武也怕狗,连狗都怕,还打老虎呢,除非那老虎是纸煳的,或是死的,躺着不动让他打。
顾小眼在学校里的,很横,高年级的比她高比她壮男流氓她都敢打,可她居然也怕狗,原来她也晓得学校里的流氓,再狠,也是怕她爸顾大眼的,而这的狗不一样,它们不认识顾大眼,更不可能怕顾大眼,顾大眼和它们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烦人的是,这里的草房子还都像一个妈生的,瞅着都一个丑样。比人家双胞胎还像。
”草房子,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盖这一种草房子?就不能盖点不一样的吗?“顾小眼一边问,一边用脚使劲踢着面前的小土堆,仿佛那土堆跟她有仇似的。
“ 因为垒墙的河泥,盖顶的茅草,芦苇荡里多的是,盖这种房,几乎不花钱。”许许用手指着芦苇荡告诉她,没想到,许许没来过这,却也晓得这些。
“这种草房子虽看着丑,但住着很舒服,冬暖夏凉的,住着比城里房子舒坦,是那种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感觉。”我得意地说,我一直是个很爱显摆的小姑娘。
小五曾说城里的房子和城里的人一样,中看不中用,我知道小五对城里人有气,才这么说的。
前年,他好容易才养大的猪仔小强,却生生叫几个城里人--上海知青给祸害了。那几个没人性有兽性的家伙,干农活没本事,偷吃扒拿倒很在行,吃了狗肉吃猪肉,没钱买就偷,半夜悄悄摸进他家猪圈,硬生生地从猪屁股上,血淋淋地剜了好大一坨肉走。
我说:" 小强,到底上辈子做啥孽了,要遭这么大罪,被人生生剜肉,活剐,这都快要赶上满清十大酷刑了。听着都让人打哆嗦,受不了。”
“ 嗯,肯定疼,他叫得超惨,我一听到它叫就跑出来了,可还是没能救下它,它叫了半宿,血怎么也堵不住,是活活疼死的,他们怎就下得了手呢,简直是畜生都不如。”小五和小强子感情深,小强生下就瘦弱,是典型的喂不大的小柴猪,没人要了,小五把它接回来,硬是一点点地费了老劲才把它喂到这么大,本来还指着它再长大一点,卖了好换学费呢,可是。。。小五眼泪止不住地流。
小五去队部告状,要给他的猪伸冤,可他哥却让他回家,转头还对大队里的人说,不要紧,再买一只就是了。小五觉得憋屈得要死,他觉得小强死得比窦娥还冤。
“ 等我长大了,去上海,也把他们家的猪祸害了,看他们伤心不伤心。”小五气煳涂了,城里那会有人养猪。
因为愤怒和悲伤,小五的脸都变形了,眼里的泪花,在阳光底下,也闪着愤怒的光。
“可是,大城市里的人,娇贵得很,他们才不会养猪呐。”我晓得小五很难过,可我不晓得说什么,才能让小五不难过。
我说,小五,你不是问我为啥不吃鸡肉,鸭肉和鹅肉吗?我是伤心,气愤,咽不下,我原来也养过一只小鸭子,芦花的,很漂亮,它跟了我好些年,几乎,我走那,它就跟那,它很忠心,它晓得护我,遇到小狗凶我时,它都敢冲过去,用嘴啄,不让小狗凑近我,咬我,它也很聪明,像狗一样会看门,不认识的人来家里,它会冲着人家哌哌地叫,不让进门;它聪明能干得实在不像一只普通的鸭子。
可后来有一天,有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婆路过,据说她会掐指算命,很灵。
她看到了我的鸭子,她和我母亲说快杀了它吧,它快老成精了,会妨你家丫头,抢你家丫头阳寿的。什么狗屁玩意,瞎掰,分明是骗人的。
可我妈信,我都和我妈说,即便有这事,我也不在乎,我不要活得很长,活很长对我没意义。
可我妈还是乘我上学不在家,把它炖了,我难过得喘不上气,发誓从此不吃鸭肉,
慢慢地连带着鸡肉,鹅肉也都不愿吃了,因为它们的肉长得太像了,我看着就难受。
我恨死那个死老太婆了,要不是她,我的鸭子也不会死,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那样说了,我妈就是那样做了,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只因为我是个小孩。
我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既不能杀了那老太婆,给我鸭子偿命,也不能恨我妈,因为那样会遭雷噼。
小五还养了一只羊,可过年的时候,羊也叫他大哥牵走了,炖给乡里来视察的人吃了,成了下酒菜了。
嫂子说,那天,小五一个人在河沿上,站在风里,又哭了很久,我听了也很难过,可我啥也做不了,连陪他一起哭都做不到了。
那一刻,我觉得做小孩,真的很惨,我们比猪羊好不了多少,都是任大人们宰割的料。
“我记得我嫂子家屋前有一大块玉米地,高高的玉米杆,嚼起来很甜很甜,” 我站在田埂上,忧心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往下落。
我想说,我又没请你来,可是看到许许对我摇头,话到嘴边,我就又忍住了,现在可不是拌嘴的时候。
“我嫂子家后面,还种了好多好多的黄花菜,好看又好吃。” 我又想起,我曾跟小五一起到屋后摘过黄花菜。
“可现在黄花菜才种下,还是小苗苗,瞅着和别的庄稼也没分别”许许扯了扯我的衣角,瞅着我小声说道。
迷迷煳煳地我们又转回到了大河边,可这个大河边不是我们来的大河边,这里没有渡船,也没有艄公,只有奔腾的河水。
“ 我们还是回家吧” 许许有些慌,他一直就胆小,他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像是才被霜打了,耷拉着脑袋。
好不容易谋划好久才过来的,怎么能就放弃呢?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即便有,谁又晓得下次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我看不清王武的眉眼,只看到他白白的牙齿,我想,以后得多买几支冰棒请他吃,还是他最够哥们。
“我们一起喊吧,大声喊,没准小五就能听见。”许许眼光一闪,振作起来说。
“孙小五,你在哪?孙小五,你在哪?”我们一起把手搭在嘴上,做成喇叭喊,喊得很有节奏,声音在暮色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喊什么?叫魂呢,哪里来的一帮小赤佬”就在我们快要喊不动时,终于看到有一队人打着手电朝我们走来,打头的还拿电筒晃我们。
我一去西北很多年,等再回老家时,已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只是我有些好奇,我想象不出,那个月下的清冷少年,做了父亲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期待着能再见他一面。
嫂子说,春节,他会过来拜年,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个干瘦的小女人,说是他老婆,我很诧异小五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不说言行举止,单凭长相,也配不上小五,除了脸上的一双眼睛,还说得过去,身上再没一处是好看的。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小舅妈会拿你的化妆品抹,她这人没规矩,到那都招人嫌。”嫂子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说。
“没关系,是我让她用的。”我不在乎地搂着嫂子肩膀说,对这些小东西,我从来就不介意。
“她是你小舅妈,再说你小舅当年送我画眉鸟的人情,我还没来得及还呢。”
“只是我觉得她配不上小五,小五怎么会看上的她?两人差太远了?又是你大哥强逼的?”我和嫂子向来不生份,啥话都能说,即便是她娘家的事,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从心里替小五抱屈,他小时候眉眼那么好看,长大也定差不到哪去,怎么娶的老婆这样差?
我曾听说嫂子他大哥自断了一条腿后,后来混得也并不怎么好,早失了往日的威风,小五怎么还会听他的?
“不是的,是他自己非要娶的,别人给他介绍那么多,他都不要,偏偏看上这么个货。非要娶,哪里好?那里也不好,好吃懒做到家了,小五子那时跟中了邪似的,不给他娶,就和我们要死要活的。现在在家苦得跟牲口似的,也没人心疼,把个老婆养在家啥也不做,比有钱人家还金贵,就这样还天天跟他吵,嫌他不会挣钱。”
“自己要娶的?”我不信小五这么没眼光,里面肯定有曲折。
“真的没人逼他。自己要的,有什么自己受吧”嫂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算了,人各有命,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我劝嫂子,但我还是隐约有些担忧,小五的运气也太差了。
很久很久以后,终于又有他消息了。
我还差一点就遇到他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可阴差阳错的,我还是把他错过了,不,是他把我躲过了,仿佛我是他见不得的洪水勐兽,会吃了他。
那日阳光正好,暖洋洋的,好几年没回去了,陪着父亲吹了一会牛,看父亲累了,想要回房躺一躺,我便带了儿子到楼上看书晒太阳,很写意。
忽然嫂子上楼来,她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小舅来了,在楼下。
“小舅?”我一下没整明白。
“就是小五,你不是说你们很多年没见了吗?“嫂子解释说
“是,自打我去西北后,就没见过,他怎么样?“我放下书,站起来,心跳得有点砰砰的。
“ 怎样,娶了那样的老婆,能怎样?不好,很不好,这些年,全家都指着他一人养,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把身体累垮了,还染上了肺结核,他老婆还不管他,整天坐在赌场里,饭也不烧,孩子也不带,只晓得赌赌赌的。我看她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样下去,小五那还能活得长,看以后还有哪个男人能对她这么好,不识好歹,没人性的臭婆娘“从没听过嫂子骂人,现在大概是气急了。
”肺结核现在是可以治的,你别担心,我帮你问一下,我有同学是医生。“我轻轻拍拍嫂子后背,安慰她,嫂子也老了,背都有点佝了。
“我和你一起下去,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人呢?”我和嫂子一起问母亲,楼下客厅里空荡荡的,根本没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刚才还在呢,我就扭下头,到厨房炉子那灌了瓶热水,我还跟他说,你也在家呢。”母亲一脸不信,探了脑袋四下看,父亲房间也没有。
“可能走了,我没敢告诉他,你在家,就是怕他多想。”嫂子难过地低了头。
我匆匆追出门,可也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远远高高的细长而萧索的背影匆匆离去,也不知是不是他。
没想到,过两日,竟传来他的死讯,说是失足落水,可我听哥哥偷偷告诉母亲,说是自杀。
“那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死,对他未别不是一种解脱。“哥哥劝嫂子说。
”可他还有一双儿女啊,他怎么就可以不管了呢?“嫂子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我们要是有一条小船,就可以四处去收废品挣钱,想去哪,就去哪,想买啥,买啥,自由自在,没人管,这样活一辈子,该多好!“ 我听到童年的自己对小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