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不掉的贝壳

（一）

南飞认识老梁的时候，才二十多岁。老梁呢，大概四，五十岁。

当时大家都在南加州出差。虽属于同一家公司，但所在的城市不同，在国内没见过面，倒是在国外碰上了。

几个同事倒好时差，就约着去旅馆附近的海滩转转。沿路路过一家橱窗里摆满贝壳的海滩商店，大家就进去逛逛。

南飞盯着那些雪白的贝壳看了又看，看看上面的价钱又放回去。同事老冯在旁边大笑，说，洋鬼子蒙人呢，这折合成人民币要一百多元，等哪天你跟冯叔去海边钓鱼，自己去捡一个。

大家正说笑着，见老梁抱着一大堆衣物到收银台，准备交钱。南飞赶紧跑过去，小声说，买衣服周末咱们可以到附近的商场。这种海边的商店通常是超贵的。她边说边抬眼朝收银台的白人老太太笑笑，庆幸她听不懂中文。

老梁无所谓地摆摆手，说见到喜欢的不容易，又不买多。说着就掏出钱包，大把地数着美元。

再从试衣间出来，老梁已是一副归国华侨打扮，白体恤打底，外加有无数个口袋的牛仔背心，卡其布单裤和一双白边休闲鞋。白人老太太在旁边赞不绝口，顺便找了口袋来装老梁的旧衣物。

轮上老梁去超市买菜，他花大价钱买了一堆在国内少见的“洋菜”回来。管伙食的老冯立马剥夺他以后去超市采买的权利，理由是又贵，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做。老梁在旁边哧哧地笑，也不生气，富有哲理地说，人生有选择的时候，就该大胆尝试。很多时候你别无选择。

有一天老冯跟南飞说起老梁， 说老梁有才，只是有时有些奇谈怪论而已。以前干得特别好，近几年有些时运不济。曾是大老板的左右手，只可惜大老板卸任之前，鬼使神差地选了不被看好的左手，老梁这个右手就只好屈居在左手之下了。

老梁凭借业务好，有号召力，对左手还算有价值。但两人面和心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
（二）

老冯买了鱼竿，大家就一同去钓鱼。南飞等了半天，鱼也不上钩，就失去了耐心。于是一个人跑到码头的另一端看夕阳，顺便想想自己的爱情死穴。

不知什么时候，突听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南飞转头一看，是身着华侨服的老梁，头上又多了一副太阳镜。

南飞问，新买的太阳镜？老梁递给她，南飞一看，大名牌，一定是价格不菲。

南飞没话找话地问，你这么花钱大手大脚的，家里阿姨没意见呀？你看别的有家的同事多会过日子。

老梁哧哧地笑了。笑毕，叹口气，说我和老婆关系不好，都不管彼此的事。

南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梁感慨万千。你们这些年轻人真幸福呀，各种机会，随你们选。我们那一代可不一样。说来话长，我老婆是组织介绍的。我年轻，没谈过恋爱，也不知婚姻意味着什么，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婚后发现两个人太不一样，为什么小事都能争吵不休。但她很快怀孕，我只能偃旗息鼓。女儿出生之后，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多，我那时就想等孩子一岁，不用哺乳了，我就离婚。

想想容易，做起来难。我那个年代，离婚的人不多，所以顾虑重重。那时候，我事业上蒸蒸日上，是被提拔的最快的年轻干部。干部的考核和推荐都要看家庭情况，离婚注定会影响仕途。思来想去，人生想要完美也难，就抓重点吧，于是离婚的想法就搁置起来。

女儿渐渐长大，日子由争吵变为冷战，安静了，却更令人心寒。

好在大家都工作忙，加上女儿的课外班，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每到周末和节假日，我一定是抢着加班的那个。

因此，我提升很快，是公司史上最年轻的副手。家庭虽然没有那么幸福，但也相安无事，尤其还有可爱的女儿。

这几年我事业上有点儿背运，但我觉得是阶段性的。女儿现在上了高中，成绩不错，据说还在早恋。

南飞大笑，说，从未见过对女儿早恋这么放松的爸爸。你不担心她早恋会影响学习呀？

老梁摆摆手，说阶段性的，任由她发展，这孩子不是出格的孩子。再说，多恋爱积累些经验，也不至于倒他老爸的覆辙。

老梁话锋一转，说够了我，说说你吧。看你愁眉苦脸地坐在这儿，你的恋爱我也略有耳闻。

南飞咽了口吐沫，眼圈就红了。过了一会儿，镇定下来，说，你以为自己选的就没有烦恼吗？是剪不断理还乱，我宁愿组织给我安排一个呢。

老梁在旁边又是哧哧地笑，说要我说呢，你跟我女儿一样，是阶段性的。事缓则圆。你没有想清楚就按兵不动，让时间解决一切。抓抓你人生的其他重点，这个先搁置着。

南飞哭笑不得，他这是什么路数？哪里是积极解决问题的方法？不知他这是逃避现实还是大智大慧。

老冯那里钓到一条大鱼，就喊着鸣金收兵。老梁先站起来，笑着说，大家一个公司，如果我没看错，你比刘胡兰还能保守秘密，对不对？南飞笑了，说夕阳照得我头晕脑胀，完全已经忘了刚才我们说了什么。

回旅馆的路上，南飞在海滩上捡到一个美丽的贝壳。老冯直嚷嚷，我说什么来着，差点儿让洋鬼子给骗去几十大洋！


南飞对贝壳爱不释手，选了又选，最后放在床头柜中央，早起晚睡都看得到。

可惜好景不长，贝壳逐渐发出腥臭。老冯说是里面的肉腐烂了。南飞到处咨询，试了各种方法，那腥臭仍挥之不去。

老梁意味深长说，你捡了它，是为了喜欢，现在你治不好它，更烦恼，扔了算了。

南飞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扔回海滩上。眼不见，心不烦。老梁还真说对了。

（三）

时光如飞，转瞬即逝。

南飞认真地想想了她的人生重点，就开始忙着留学。去英国留学的签证一下来，她就去公司辞了职，和同事们吃了告别宴，准备春节后出发。

春节期间想给老梁打个告别电话，又怕打扰人家过节。正想着，竟接到老梁电话。说是好久不见，听说南飞要出国，道别一下。

老梁志满意得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重组的事？原来老梁的老板“左手”被“双规”了，老梁得到提拔，终于梦想成真，当了一把手。

南飞突然想起在美国时的一个片段。大家在看阿加西和桑普拉斯的网球对决。一场艰难的比赛，桑普拉斯总体占上风，老梁却独独看好阿加西。他边看边在旁边指手划脚，说着，稳住，稳住，等着对方失误。几个长球回合之后，桑普拉斯突然一个短平快，却不幸打到网上。

看着电视里阿加西激动的面庞，老梁挥着拳头说，I knew it....I knew it (我知道会这样) ! 样子比阿加西还高兴……

思绪跳回，南飞说，老梁你真是神算，果然对方失误了，你的卧薪尝胆还真是阶段性的。电话那边老梁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老梁又说女儿的早恋也无疾而终，现在一门心思学习了，最后总结一句，阶段性。

南飞听见电话里突然人声吵杂，就问老梁大过年在哪里打电话。老梁说，在单位里值班。你知道这是我多年的惯例。

南飞听出了这背后的潜台词，说着再联系，就挂了电话。

看样子老梁和夫人的问题也许不是阶段性。回头想想自己的烦心事，不确定是不是阶段性，南飞便懒得再想。

（四）

南飞在英国上学期间，认识了读生化博士的当地人乔治。乔治戴着黑边眼镜，科学，严谨，有点儿nerdy（书呆子气），连表达好感都很笨拙。南飞生来对nerd有好感，加之环境变化，自己对过往的恋爱心结有了更客观的认识，一来二去，她就彻底放下了过去，接受了乔治的感情。

南飞毕业后，拿到一份在伦敦的工作，就留在了英国。

之后，南飞结婚，工作，生娃，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有一年圣诞，南飞看到一张画着贝壳的圣诞卡，便想起料事如神的老梁。于是她买下来，写了句“终于扔掉了治不好的贝壳，轻松了”寄给老梁。

不久后接到老梁回卡，一边说着恭喜，一边说自己和同学下了海，业务繁忙。最后留了新的联系方式，说回国见面再说。

落款之后，小小的字，“又即，我的贝壳治不好，却仍在 。不知是不想扔，不敢扔还是不该扔”。

南飞当晚给乔治讲老梁的故事，乔治非常不解，他的婚姻明显已经dead （死亡），什么阻止他离婚？

每涉及到文化差异，南飞总有种“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她简而言之地说，对他们那一代人来说，离婚总是有很多顾虑。就像你们的皇室，女王明知丈夫在外拈花惹草，不也没有离婚吗？有其他顾虑呀！

乔治更加迷惑，可他是普通人，又不是皇室。他说完，说了句“累”，就昏昏睡去。

南飞不知他是指自己累，还是中国人活得累。

（五）

乔治的实验室和国内的药厂联合搞科研，南飞就休了长假，全家一起回国。这次时间充裕，南飞就到处见朋友，老梁当然是其一。

老梁的公司已是赫赫有名，一出机场就见到大幅广告。

老梁说有会，派司机到旅馆来接南飞。南飞一路和司机闲聊，由此得知，老梁公司的董事长是他的老同学，背景颇深。老梁是总经理，却有个怪癖，从不参加任何宴请，这些事都由他的副总带出席。有董事长的纵容，圈内人士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梁老了，头发花白，人却很精神。

两个人长吁短叹一番后，老梁看看表，说南飞，我请你吃饭。

南飞大笑，说听说你从不宴请，别坏了规矩。就去你们楼下的奶茶店喝杯奶茶吧，我看那里环境不错。

老梁拗不过南飞，嘴里说着“饿坏了歪果仁我可不负责”，就跟着南飞下了楼。

两个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老梁先从女儿说起，自豪得不得了。说女儿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一家外企，干得不错，去年刚刚和大学同学结婚，过得挺幸福的。
南飞打趣道，是不是早恋的那个？老梁大笑，摇摇头，说那个是阶段性的，告诉过你。

南飞在想着不知老梁和夫人现在怎样？是阶段性还是永久性？

老梁似乎看出南飞的心思，小声说，近些年国内变化很大，大家对离婚见怪不怪，接受程度高了许多，加上我也离开了咱们的体制，没人再在乎你的家庭。但我还是迈不开这一步，也许是自己接受不了。我们这一代人对离婚本质上是很抵触的，和你们这一代或女儿这一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南飞试着问，那你跟阿姨随着年龄增长关系有没有改善一些？

老梁摇摇头，叹口气说，表面上是好了点，大家年龄大了，火气都小了点。但实质上是没有改变的，两个合不来的人会因老了就合得来吗？现代人讲的灵魂伴侣，在我这一生算是奢望了。

那阿姨她对这事怎么看呢？南飞问。

老梁再次摇头说，我没跟她交流过，但我猜跟她对离婚的抵触跟我差不多吧，毕竟我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那现在就这么搁置着？

老梁点头，说我办公室有个休息室，工作晚了我就不回家，好像现在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南飞突然想起老梁不参加宴请的事，就问哪里来的新习惯？

老梁干咳两声，半开玩笑地说，社会变了，诱惑太多，像我这样家里缺爱的人，得用多大力气才能经得住考验呀！索性不给自己机会，生活更简单。

南飞再次暗叹，这个老梁真是个高人。

再回头想想，又有些悲哀，这个高人怎么就不能幸福呢？离婚在他的人生中怎么就不是一个可选项呢？

老梁似乎再次看透南飞，拿起南飞放在桌上的苹果手机问，你觉得这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和正常的苹果，哪个好看？

南飞想了想说，这个咬了的，虽不完美，却不平凡。

老梁大笑，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人生要抓重点，忽略那些弱点或难题？不用担心我，我抓住了我的重点，足够了。人生不完美，才美。

南飞释然。老梁能这样想，便足够了。

那个扔不掉的贝壳，不扔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