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九)绿葡萄、紫葡萄

这是一段趣事。前几日静安发了一篇文章,题目借用的是南宋蒋捷的词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很多年前,在干旱少绿的大漠边第一次读到这句词时艳羡不已,心驰神往其中的韵味,不想隔了这么多年忽然又见,彷彿久违的老友跳入眼帘,便想针对这句词和她。可是新疆有什么能正好対上呢,一下就想到“红了石榴,绿了葡萄”,而她的第一反应是想改成“紫了葡萄”,那是她习以为常的葡萄颜色。当然聪慧如她马上就意识到新疆有绿葡萄。

 

其实新疆不是“有”绿葡萄,而是绿葡萄就代表着新疆。小时候见到的葡萄都是绿的,而图画上的却都是紫的:是画家觉得绿色太寻常了才换上特殊的颜色吗?可画画不是讲究逼真吗?直到后来见到真的紫葡萄,总算把实物跟图画联系起来。

 

新疆的葡萄五花八门,有传统的、引进的、新开发的,繁多的名目令人发晕,可平时人们常吃的还就是绿色的无核白、马奶子。新疆人嫌紫葡萄皮厚,吃着麻烦,只是偶尔用来换一下口味。

 

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既没见过樱桃也没见过芭蕉,想像中芭蕉叶可能就手掌大吧,最多像头那么大,这已经是我那时能想到的极限了。长大后去四川第一次见到芭蕉,惊呆了,那一片片巨人般的叶子,在雨滴淅淅沥沥的洒落下不停地晃动,绿得亮人的眼,滴滴答答的响声悄然拨动心底的琴弦:终于明白什么是“绿芭蕉”、“雨打芭蕉”了,原来落雨中的芭蕉在那些诗词里如此生动传神!那画面、音韵构成了我脑海中难以忘却的意象,以至于后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雨水不进来,一到下雨我就开窗,不管雨疏雨密,也不管打在哪里,听着似断还续的雨声看树叶与小草摇曳。

 

不仅是芭蕉,学生时代读到的绝大部分诗词都没法在我脑海中具象出清晰的画面,比如绿如蓝的江水、过往的千帆、蓑衣箬笠、十里荷花,以及烟雨中的杨柳画桥,读起来感觉是很美的图画,可我却看不清。能从书中看清的是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当然还有葡萄美酒、纵马山下。

 

从小听的音乐都带4和7这两个半音,听起来纤巧、灵活又明亮。后来教乐理的老师说,中国音乐是宫商角徵羽,不用半音。咳咳,老师呀,怎么跟我熟悉的不太一样......

 

随着半音阶的曲子,舞蹈者的表现也就有了另一番特色。新疆的民族舞中,当双手举过头顶,两个手腕就由胳膊引领,顺着胳膊的方向左右摇摆,看起来比其它民族的两个手腕反向地对顶、对拉更像风摆杨柳。难道是西域太缺杨柳,干脆由人来扮演?

 

新疆的传统绘图中,四方连续、两方连续的图案占了绝大多数,水波状的、条纹型的、菱形的、花草型的、枝条型的,林林总总,在小花帽上、衣襟上、地毯上、房屋的装饰上,可以说铺天盖地、随处可见。阿拉伯式的连续图案在伊斯兰的教义中代表着生生不息、无限存在。每次站在吐鲁番苏公塔的下面,仰望浑圆的高塔,心里满是赞叹和崇拜:普通到那么不起眼的土坯材料,在建筑大师的手下竟然就呈现出如此繁复的变化来:遍砌花纹的塔身上,一块块的土砖成了一个个灵巧的元素,让中间那一圈美丽的团花在层层叠叠的几何图案中朵朵绽放,通体土黄色的塔在常年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庄重、华丽、气派。曾经有个爱随手画画的印度同事,时不时地就勾勒出婉转复杂的蔓藤或卷云纹造型,似乎图案的模板就在她手指的基因里,可那些图案怎么就看着那么眼熟......

 

除去诗文艺术,在生活中新疆跟内地、沿海也有许多不同。新疆人把疆外的其它地方都叫“口里”,类似于东北人所说的关内。新疆人说吃肉指的是羊肉,“鲜美”这两个字,一个要有鱼有羊才鲜,一个要羊大才称得上是美味。出了新疆,听别人说肉,总对不上频道:难道在漫漫历史中,口里人早已忘记在西北发家的祖先曾经以羊肉为主?

 

上海在八十年代及之前,一直定点支援新疆。有邻居叔叔去上海出差,回来后苦着脸说没吃饱:碗实在太小了,已经添过一碗了,实在不好意思再添,只好自己偷偷跑出去再补点儿,可一口咬下去,长相一样的肉包子却是甜的。于是后来再有谁被安排去上海出差,就会有人同情地嘱咐道:带上馕。

 

新疆人喝酒用喝水的玻璃杯,那种小瓷杯是饭店里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只有刚进门的那一小会儿华丽丽地展示在桌子上,等大家都落座就会被服务员撤下,全部换上透明的玻璃杯,然后一字排开、一目了然,几瓶酒平均分在几个杯子中,谁也别多、谁也别少。想作弊?门都没有。耍赖到是常有的事,属于人性,要等到看最后的决绝。酒是男人们用来试探和验证“自己人”的手段,能一起喝醉的才靠得住,不然你就出局了。红色的酒归女士专有,至于无色的白酒,五十多度看起来也都像水,自我打气地说一句:“酒嘛水嘛,人嘛鬼嘛”,把心一横,就往嗓子里灌吧!

 

有一次去杭州出差,跟几个新疆同行一起受到当地的主人彬彬有礼地款待,桌上是高雅洋派的高脚杯,然后每人面前都倒上红酒,包括男士,新疆汉子们的表情就显得怪异了。两天下来,几个人终于受不了了,跑到另一个饭店,也不管什么牌子,只管跟服务员要度数最高的白酒,喝了个酩酊大醉才过瘾,最后靠我这个没喝的清醒人把他们领回宾馆。

 

在新疆,“新疆话”指的是新疆的汉语方言,是从汉朝开始留在那里的汉人们传承下来的,至今还保留着汉唐时期的几个古音,也混杂了一些甘肃的发音。新疆人用形容词喜欢重叠,比如形容“黑”,似乎“很黑”、“特黑”、“黑极了”都不行,要用“黑黑的”程度才够,对方才能确信是黑到底了。回爷爷奶奶家,堂兄弟、表姐妹们总笑着学我,他们觉得重叠音听起来文邹邹的,不像正常讲话。

 

刚出囯时几个人凑在一起讲笑话,其中一个讲到有人去买糖,跟售货员说要买多少克。其他人听了直笑,我却没听出笑点:我们新疆人买糖一直都是每样买一百克、二百克的呀,凑在一起便是几公斤。结果他们就更加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跟我解释清楚用“克”做单位在他们看来是书呆子的行为,可新疆恐怕是全中国书呆子最少的地方,或之一。

 

新疆人说“斤”指的是公斤。年少时跟父母回老家,去商店买东西,哇,这里的东西真便宜!父母便笑了,说这边的人都用市斤。我百思不得其解,书上教的不都是公制吗,他们怎么学会的市制?回来后在街上买烤红薯,小贩一边说着一斤多少钱一边用称称,我忍不住问到:你说的“斤”到底是市斤还是公斤?他一听就笑了,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说:在新疆谁用市制呀!

 

好像唯一的例外是那首《阿拉木罕》的歌词,写美丽的姑娘住在吐鲁番西三百六。我曾好奇地在地图上查找,什么呀!那嘎达明明就是没有人烟的大雪山,阿拉木罕难道在山上喝西北风?过了很久才明白,原来人唱的是华里,坐标正是我所在的乌鲁木齐......

 

新疆人说方向不用东南西北,而是用前后左右: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左、再往右,至于拐来拐去的到底拐到哪了、拐完后到底哪是前哪是后,嘻嘻,没什么大不了的,拐错了再拐回来就是,反正总能走到。第一次独自在外地问路,人家说往东再往南,我听了直懵,脱口就问:东在哪?那人瞪大了眼睛,看我就像天外来客,可我真的除了熟悉的太阳升起的那一片天山,确实不知道哪里是东呀,更何况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也没见着早晨日出在哪边,到这会儿太阳当空照,前后左右瞅着都像东。

 

人们都说新疆的地是斜的。从地图上看,以乌鲁木齐为例,天山山脉的各个山峰交错地向着东西两面绵延,顺着山的走向在山谷平坦处建立起来的聚居地,没有哪条街道是标准的东西或南北走向。估计当年那些习惯了正南正北的开拓者们,实在不喜欢总是拗口地说:从西南往东北、从西北往东南,干脆就成了往左往右了。这个地斜,在新疆常被人们取谐音,说成“邪”,比如“说曹操曹操到”,同样的意思新疆人的表达则是:地是“邪”的。

 

方向还好,左左右右的只是绕一点罢了,而说到距离就更有意思。人们通常用车站的数量表示长短,比如从二道桥到南门是两站地。甚至,人们经常不用任何量词。如果你在新疆问路,可能听到这样的回答:顺着这条路,直直走,就到了。这句话里,“直直”两个字不但是方向,还代表着距离:看说话人当时发音的长短,第二个“直”是决定距离长短的关键:如果两个“直”一样长,说明走走就到了,不远;如果第二个直长一点,那就得走一阵子;要是第二个“直”拖了很长的腔,就是说太远了,靠你两条腿不一定能走到维语、哈萨克语里也拖着这样的长腔,那长腔里带着同情。

 

新疆的风情是从东西南北中吹来的风。千百年来,中原与异域的混合风就这样矛盾又平衡地刮着,所到之处,有戈壁有良田,有沙漠有水乡,有雪山有草原,有火炉有冰川,大美又大荒,长着绿色、紫色、红色的葡萄。她现在离我到底有多远?越过太平洋、穿过江南或华北平原、跨过黄土高坡,沿着河西走廊,直直~~~走,就到了......

 

2021年10月16日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刘大仁' 的评论 : 同怀念:)等疫情过去,就可以啦!
刘大仁 发表评论于
到了晚秋,紫葡萄和绿葡萄都非常可口。清冽甘甜,爽口极了。

唉,多么怀念新疆的葡萄新疆的囊!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川晔' 的评论 : 看到登山達人很高興!天山的博格達峰一般都是專業登山人爬,要不就請向導,自己去很危險,要計劃夠時間。我沒爬過,就只遠處看:)等著看你的美文、美片!
.川晔 发表评论于
大美新疆!我想去天山啊!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绿珊瑚' 的评论 : 太好了!我见到天山牌就激动,回去时尽量忍者不进它家的店门,一进去就控制不住 :)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前些年捐了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哎呀。三十年前的套裙,只留在照片里了。前几十年捐了。还有一件红色泡袖羊毛衫,一件粉色羊毛衫,都是天山牌的。以后有机会给你看照片。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绿珊瑚' 的评论 : 谢谢绿珊瑚!还等着看那条绿色的羊绒衫裙呢 :)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好美的新疆风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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