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小说) 48:爱,可不可以重来

王家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飞来横祸面前陷入了两个极端。

过完年即将年满虚岁十八的王港生一反常态地变得沉默寡言,行色匆匆起来。他的一天被医院,学校,和家务填得满满的,仿佛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只有在高速旋转中才能够获得平稳和暂时的安宁。而王家这辆因为女主人缺席而出了轨道的列车,也在这个少年人沉默的倔强中慢慢地归了位。虽然它的行驶不象以往那样欢快而充满烟火气,但是毕竟续上了燃油,接通了轨道,在磕磕碰碰中又重新上路了。

每天早上,洗漱完毕的王建安都能在吃饭桌上发现用黄色作业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一包药片:一颗降压的,三颗降糖的,还有一颗控制胆固醇的。药片旁边淡绿色的苍蝇罩下面是一份简易早餐:两片烤面包,一颗水煮蛋,和一带鲜奶。偶尔水煮蛋会剥了皮一切两半露出里面的溏心来,像两只小丑的眼睛好奇地瞪着王建安。

到了晚上,苍蝇罩里就换上了保姆郭妈妈依照港生的菜单给王建安弄的两菜一汤的晚饭,通常还有一道卤瓜酱鸭脖之类的下饭小菜。

林芝进了VIP特护病房后病情还算平稳。港生托陆峰把溶栓抗凝栓类中西药的资料打印了十几页纸,对药物的兼容性以及副作用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医院里面用药的事情,一开始医师们跟港生说明之后还要专门打电话去厂子里和王建安请示,可是一来王建安工作上太忙,二来他对药物也知之有限,渐渐的只要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医院里也就直接和港生接洽了。

 

港生一开始意识到王建安的变化是从郭妈妈的嘴里。

“咯老酒下去的教乖快,”郭妈妈一边从围裙兜里摸出来一星期找剩的菜钱,一边嘴碎碎的抱怨,“王厂长年纪不小了,吃老酒吃得这么凶,身体恐怕吃不消啊。港生,你看我家女婿,好端端斯斯文文的一个年青人,一吃老酒就和你南湘姐姐弄的鸡飞狗跳的......” 她说着说着嘎然而止,粗糙而红润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尴尬,似乎意识到把形象高大的王厂长同自己的酒鬼女婿相提并论是一件不太成体同的事。

“怎么?老王又喝上了?”港生一双乌亮的大眼聚焦在郭妈妈的脸上,他本来就轮廓分明,长期的体力透支使得他眼窝越发深陷眼圈周围肤色发青,和郭妈妈的健康红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妈妈凝视着眼前日益瘦削下去的少年,不安地移开目光。毕竟,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大男孩儿肩上已经承担了太多,谁知道,酗酒的父亲会不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天港生破天荒没在医院里逗留太久,他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把郭妈妈炖好的排骨汤热了,点了麻油葱花,煮了两大碗香喷喷的排骨面。又切了一盘油光光的溏心皮蛋,拌了半盒翡翠白玉似的小葱豆腐,顿时冷冰冰的餐桌被一股欢快热腾的“锅气”笼罩。港生深深吸了一口浓郁诱人的葱油香,满意地守着一桌菜就地摊开了英文课本和模考试卷。

天将近黑透了的时候,终于传来了钥匙插进不锈钢防盗门的声音。

一只公文包“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开始脱鞋的王建安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似乎并没有留意角落里的港生。

他略微吃惊地打量了一眼扶住上前自己的小儿子:“港生?”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港生一声不吭地搀着他坐到了客厅墨绿色的长沙发上,小心翼翼的问道,“爸,生意上的事可还顺利?”

王建安在酒精的作用下两颊泛红,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他手捧着小儿子奉上的碧螺春,脸上露出一种斗牛场上受挫的公牛般烦躁而不甘的神情:“顺利?顺利个屁!

陆尧这他娘的官僚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把我给他找的英国人都给推走了,说是开发区的工业园区计划要先缓缓,优先考虑什么生态环保项目!

妈的,连贫都还没脱干净呢,跟我说什么环保,这不是瞎扯蛋呢吗?”

王建安四仰八叉的横在沙发上,忿忿不平地喘着粗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手脚来,略有歉意的望着沉默而消瘦的小儿子:“港生,你瘦了!最近妈妈怎么样?钱还够用吧?”

港生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星光忽闪了一下:“爸,妈挺好的。我去的时候,她都能用眼神儿跟我说话。真的,您信我!我昨天给她按摩的时候,她的手摸上去软乎乎的就和好人一样......,爸,你有空来医院陪陪妈吧,她会很开心的。”

“嗯,”王建安打断小儿子,表情有点不自然,嘴里含着一口茶含含糊糊的,“过两天吧,等开发区的事情有了说法我就去。” 港生眼里的星光渐渐暗了下去。

王建安看着他脸上难掩的失望,和声说:“港生啊,唉,你妈妈呀,就是太倔了。那时候她说胳膊发麻,使不上劲儿,我和你姨父都让她去医院看看,她没当回事儿,说是累的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唉,要是那时候她肯听劝去了医院......”

“所以你,你们,就随着她去,明知道她病了也不送她去医院?” 港生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垂在身旁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两只拳头,下嘴唇微微颤抖,“要是我在,绑也要把妈绑去医院!”

王建安冷不丁被面前突然变身愤怒雄狮兴师问罪的少年吓了一跳,一股厌恶的神情随即爬上了眼角眉梢,“你?你小子也配说这种话?你妈不舒服的时候你在哪儿?成天里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胡天胡地!这会儿你妈躺下了,你倒成了天字第一号孝子了!”

港生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神像把冰刀恶狠狠地射向父亲:“王建安!你,压根就不在乎我妈!但凡是你肯屈尊送她去了医院,她就绝不会瘫!她现在瘫了,废了,动不了了,伺候不了你了,就成了累赘了,你就连一眼都不愿意看她......”

“砰!” 一只茶杯连带热茶毫无征兆的向港生飞了过来,茶杯在港生耳边的白墙上开了花,飞溅的碎片锋利地在他右颧骨上喇出了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鲜血瞬间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港生好像没有了痛觉,他冷漠地抹了把脸,拎起书包便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十二月底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嗖嗖的往他衣领里,袖口里,嘴巴,鼻孔,和耳朵眼里疯灌。港生漫无目的地骑着他的单车,思绪飘过寒夜里微幽的星光和林芝浮肿的脸庞,耳边回放着“天字第一号孝子”的无情揶揄,感受不到这世界的半点善意。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钟秀山下,那座被松林涛声环绕的四合院。

啊,他微微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怎么这么没出息,这狐族的院子早已和他王港生没什么关系了!他调转了自行车头,却又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在做一个无声的告别。

蓦地四合院门“噶”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苍白清秀的高挑少年站在门里朗声道:“既然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他一件暗红色的单衣上好似镶了金丝银线般在寒夜里泛着粼粼的荧光,仿佛有点点繁星坠落在他的胸口。

港生呆住了,愣了片刻后,受了蛊惑似的把单车靠在颗古松上,亦步亦趋的跟进院里。

少年停在左手边的一间屋前道:“白疏有事回族里去了,你今晚就睡他屋吧。” 两人保持着一臂来宽的距离,他的语气淡淡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克制的疏离。

港生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进了屋。

白疏的屋子整洁的出奇,洁白的床单上一床云朵般的棉被和淡蓝色的印花毯子方方正正的压在床尾。港生恶作剧似的跳到软乎乎的床上,将自己裹进香喷喷的棉被里,感觉冻僵了的四肢痒痒的慢慢开始复苏。

过了少许,陈默轻轻敲门进来,在白疏的书桌上放下一个托盘,里面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旁边一个小碟子里齐齐地码着几片薰肠和腊肉。屋里顿时散发着暖暖的动人的肉香。

港生这时才觉得饥肠辘辘。“离家出走”的时候一桌丰盛的小菜连一口都没吃上,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眼放绿光。他也不管什么形不形象,西里呼噜的干掉了一大碗面,连汤都没剩下一口。等他吃完想起来抹嘴的时候,才发现陈默早就不见了。

也好,他松了口气,和衣坐回床上,靠着软得出奇的枕头想起了心事。

王建安不是东西,这是事实。可是把林芝的不幸全都怪到父亲头上,这似乎也不尽情理。顾林芝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王建安还说了些什么?秘书长陆尧突然转性了,不做工业园区要做环保了?这的确不靠谱。港生同意父亲的眼光,通城得天独厚的港口地理位置,不加以利用以工业带动经济发展建立一个产业链就太可惜了!听陆峰说,他爸陆尧一直是这策略后面的主心骨和积极推动者啊,怎么会轻易变卦了?

港生正想得出神,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沙沙声。他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儿,没好气的说:“进来吧,蹲在门口听墙根算是怎么回事儿?”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推门进来,港生一骨碌翻身下了床,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只见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从门缝里倏地一下窜了进来。小狐狸进了屋并不乱动,它乖乖的坐在港生的床脚,夹着条尾巴,两只水盈盈的琥珀色大眼巴巴的望着港生。

一人一狐僵持了一阵,港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仿佛弹琴似的拨了拨小狐狸纤长的红色睫毛。它忍不住眨了眨眼,却并没有避开,只是伸出前爪轻轻地搭在港生的裤腿上。

港生摇了摇头,托起小狐狸的两条前腿,轻轻将他抱到了腿上。他轻轻摩挲了一把小狐狸长满白色绒毛的耳朵:“你这样可不行啊,怕我说出什么你不爱听的话来,就索性不做人不说人话了?”

狐狸闻言突然轻轻叼住港生的手指,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受气包模样。

港生忍不住嘴角朝上一拐,嗔怪似的点了点它灰色的鼻头:“明明那么多心眼,却长了双小狗样的眼睛,好来骗人吗?”

就在一瞬间港生发觉腿上的分量变了,自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紧紧裹住,一只尖尖的下巴戳得他锁骨发疼。“怎么才几个月功夫,就瘦成这样了?”陈默紧搂着他不放喃喃道,“胸前只剩下肋骨了......”

港生挣了一下没能挣脱。陈默固执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出的气息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挠的港生心里痒痒的。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拥坐着,陈默闭着眼睛贪恋地呼吸着港生身上带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柔声说:“我想你了。”

港生心里蓦地一动,心跳如同打鼓,震耳欲聋。他抬起陈默的下巴,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柔软的淡粉色唇瓣吸引。被惊动的陈默魅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身上每一个部位仿佛都在散发出温柔而诱惑的邀请:我是你的,请你好好的享用。

 

港生只觉得一股暖流直冲上脑门,又游走向他的躯干四肢。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把趴在他身上的陈默扶正,然后有点尴尬地往下拽了拽衬衣站起身来,移坐到床对面的一张小躺椅上。

“阿默,我都说了,你这样不行的啊,“港生若有所思地看着风华无边的昔日爱人。

“为什么?“陈默白皙的脸上红潮未退,眼尾一抹红晕妖魅异常,”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港生沉吟了片刻,神色严肃地问道:“阿默我问你,你可愿意今后放弃使用你们狐族的法术吗?”

陈默想了想,也神色庄重地举起手指来起誓道:“我陈默发誓,今后绝不对你王港生使用任何法术。若有违背,将来让我永生不能与你相见,生不如死。”

港生眼里闪过一片亮光,随即又沉静下来:“谁要你发誓!我是问你,愿不愿意从今以后无论对谁都不再使用狐族妖术,就和我一起,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陈默愣住了,他怔怔地望住港生,仿佛在细细咀嚼这短短十几个字里面蕴藏的真正含义。过了半晌,他不可置信地说:“港生,你是要我放弃狐族的身份吗?”

港生迎住他的目光,一对眸子沉如秋水:“对,我这几个月里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阿默,以前我以为我们两人的世界相互交融,我们在一起只要相互喜欢就行了。是我太天真!

你们兽族有自己的规矩,不要说校长,哦不,就算你师父他能接纳我,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好心。最后我一个人族身无长处的普通人就成了你的软肋,你的敌人会拿我来要挟你逼你做些违心的事情。真到那时,你会恨我的!

所以啊,阿默,既然我无法凭空生出异能来,那就只有你消除法术和我一起做个普通人这一条出路。”

陈默长久地瞪着他,脸色越来越暗淡,突然一嗓子吼了出来:“王港生!你说的要把狐族少主娶进王家,光宗耀祖的!你自己说的话,不记得了吗?!”

港生幽幽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哑声道:“我如今都快家破人亡了,还惦记什么光宗耀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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