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游:欧洲最美古典图书馆
提纲:
第1节 引言:一个80年代读书人的读书历程
从美国国会图书馆、纽约公共图书馆、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巴黎图书馆这四座近代图书馆入手,到梵蒂冈教皇地图画廊引出古典图书馆
第2节 大学图书馆
英国牛津大学波德里安图书馆,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图书馆,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图书馆
第3节 修道院图书馆
瑞士圣加仑,捷克布拉格斯特拉霍夫修道院,德国乌尔姆的韦布林根修道院,奥地利的梅尔克修道院,圣弗洛里安修道院,Admont Abbey
第4节 帝王图书馆
捷克布拉格国家图书馆Clementium,西班牙埃斯科里亚宫王家图书馆,最豪华的维也纳霍夫堡皇宫帝国图书馆
结语 现代图书馆比如天津滨海图书馆,也有能看懂的书了。解释标题
第1节 引言:一个80年代读书人的读书历程
----“天堂大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吧”。
忘了是谁说的这句话了。博尔赫斯?如果真是他,那确实贴切,因为博尔赫斯本人就做过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馆长。我是70年代生人,最开始养成阅读习惯的中小学阶段基本都在80年代,那个时候对全国几乎所有人来说,可读的书都很匮乏,就算你出身大知识分子,世代书香,家里的藏书在文革期间恐怕不是被抄家,就是当作“四旧”不敢再保存,变卖了废纸。倒反而是我父母这样,当时的“小知识分子”,就是说出身不高不低,文革前大学毕业,动乱年代也没有人注意,家里还能存得住点书。所以我在小学时代开始看比连环画高级的“字书”以后,最早读的一批书是家里的旧演义小说,象《七侠五义》、《水浒传》、《明英烈》、《永昌演义》、《说岳全传》这些,再有就是我妈妈在50-60年代存下来,和文革结束不久买的有点小资情调的外国文学翻译小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一部是《基督山伯爵》,小学5-6年级来回看了四五遍,有的部分几乎会背。所以2007年第一回去法国就奔马赛要去看伊夫岛监狱。还有一部看得更早,《鲁滨逊漂流记》。此外象《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这些,小时候也看过,情节不惊险,年纪太小,看不进去,但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多的书看,那时候也硬啃,总比没事可做强,只是翻过一遍就忘了。一部1978年人民文学版的《悲惨世界》五本,我就记得第2册开头几章描写滑铁卢大战,和接近结尾处七月革命的街垒战。----可是那一部分里雨果对巴黎下水道系统的大段描写却让我昏昏欲睡,直到今天,我成了一个世界旅行者,去过不知道多少次巴黎,却还都没有参观过巴黎伟大的下水道(别笑,巴黎下水道有专门tour的)。
小时候在家读的这些书让我养成一个有趣的习惯,就是看大部头书的时候,会认的繁体字比简体字多,因为文革前印刷的书,象《鲁滨逊漂流记》都是繁体的,最开始很多繁体字不认识,我读书偷懒,为了不影响阅读速度就硬猜,久而久之就都认识了。其实即便我想查字典也没有用,《新华字典》是简体字版,查不到。后来我在大学里学习英语也一样,只要不是精读,我看小说报纸从不查字典,一味靠上下文来猜,最初仅仅是因为懒得翻字典,而且一翻字典就影响速度,看文章不能一气呵成的话,跟着作者走的思路就断了,看得没意思还不如不看。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由偷懒养成的阅读习惯其实就是陶渊明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 能培养阅读量和阅读速度,而且靠着阅读量大还是能学会不少生词,是个歪打正着的好习惯。唯一的缺点是,不管小时候学中文生字还是后来英文生词,我虽然能猜对意思,但读音常常出于自己的臆想,是错的,久而久之我自己以为早就认识这个字词,读出来却是怪怪的,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也不明白!
我小时候还接受过家里父母的一些奇怪的观念灌输,比如妈妈毕业于复旦大学,我爸爸毕业于同济,尽管父母分配工作不在上海,所以我家也不在上海,但是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上海人地域观念极强,对上海的学校,实际上是上海的一切,都具有某种“谜之自信”,又因为他们三所大学在本市的校友会总是联合活动,结果我小时候总是以为,复旦同济上海交大,是比清华北大更加伟大的学校!
家里的藏书总归有限,何况我家并不是什么世代书香的藏书家,有限的一个书架很快就被我翻遍了。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无限的,知识补给在那个年代却是有限的。所幸我妈妈供职的计算机研究所有项福利,就是员工订阅报刊杂志可以报销,所以我小时候家里订《青年一代》、《科学画报》、《世界之窗》这几种杂志,尤其是《科学画报》和《世界之窗》,在80年代初是非常“高端”的杂志,我记得第一次知道庞贝城,攀登乞力马扎罗山都是小学时候。直到现在我家还保存着从1982年到1987年的所有《世界之窗》杂志,上个月我还翻出来看过一遍,惊讶地发现一点:我现在居住的波士顿地区,市中心最高楼,贝聿铭设计的蓝色玻璃的汉考克大厦,我居然在小学的时候就读过它的专题报道,那是1982年第2期杂志的封面。
更多的读书需求,靠家里有限的收入和空间都不可能满足,就只能靠图书馆了。80年代的时候,公共图书馆很少,能借到的好看的书就更少。我算是条件稍为好一点的,我家在部队大院,离开单位图书馆很近,80年代很多“内部出版”的书,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很好的史料,比如古德里安的回忆录《闪击英雄》,曼施泰因的《失去的胜利》、约翰·哈克特的架空书《第三次世界大战》、黄埔军校苏联顾问切列潘诺夫的回忆录这些,都是单位图书馆借来读的。不过单位图书馆不对家属开放,我就得求老爸去图书馆帮我借书。除了几本军事历史以外,他又不知道我要什么样的书,他是搞技术和行政的,对外国军事历史的兴趣还没有我浓厚,懒得仔细替我找书,大约每隔一两个月,老爸就走个后门,偷偷带我进去图书馆让我自己找书,然后他再替我借。一般时候,他不知道我要什么书,就从图书馆借《新华文摘》,那是本每期好几百页的杂志,什么内容都有,总有我爱看的。
到中学以后,从图书馆借书的条件大大改善了,一则是初高中都有图书馆,初中时候每个星期可以开放一次去借书,高中虽然图书馆不对学生开放借书,但阅览室开放的时间很长,杂志也很多。高中那三年父亲在研究院的北京本部工作,京西五棵松的大院很是气派,而且大院连着大院,附近是301总医院、总后司令部、中科院研究生院、工程兵司令部这些单位。院里的图书馆也有专门对家属开放的分部,寒暑假我可以撒开了在图书馆借书。而且中学时代渐渐有了些零花钱,可以自己买些真正感兴趣的书。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的中国出版业泥沙俱下,风气是很自由的,有各种盗版流行小说,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全了所有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还有琼瑶和三毛,此外当时也能买到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书,今天都很难找到,比如科斯特洛的《太平洋战争》、瓦利蒙特的《德国国防军大本营》、苏联什捷缅科的《最高统帅部大本营》、舒伦堡回忆录《纳粹德国的情报工作》、施佩尔《第三帝国内幕》、麦克阿瑟的回忆录、李奇微的回忆录《朝鲜战争》,还有高皋、严家其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苏晓康的《河觞》,都是那个时期我自己掏钱买的,至今还在我美国家里的书架上。
那个时代没有智能手机,没有互联网,单机的电子游戏机已经有了,但我直到今天都不会玩任何电子游戏----我玩过唯一一种游戏是“扫雷”,也不会踢球、下棋这些消耗时间的运动。但另一方面我也算不上专心读书的学生,学生时代写作业几乎没有全对过,字迹潦草,每次看一遍题目心里知道会做了就行,几乎是不屑把最后结果算出来,所以学业上用的时间也不多----当然我们那时候也没现在孩子这么大的升学压力。所以小时候有大量时间用于阅读,也只能用于阅读,否则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消磨时间。进了大学,有了便利的图书馆,大二大三两年时间我把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可以称为世界文学名著的书全都读了一遍,那时候我写读书笔记有记录,大概有146部----这不是凡尔塞,事实上当时完全是囫囵吞枣,没时间消化,到现在我还能记起来情节的没有多少,我的理解是,当时我是处于一种长期阅读饥渴以后疯狂报复的饕餮状态,属于轻度精神变态吧?小学时候看过的“名人名言”,高尔基说的“我扑在书上,就象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当时的阅读行为和心理,大抵如此。
以上是说年轻时代阅读的乐趣和渴望。下面该引向正题,说图书馆本身了。现在电子书籍和网上书店如此发达,家里也有足够的地方,无论买书还是下载,想找的书在几下点击之后就轻易到手。而图书馆本身,却在越来越多的旅行中,成了我的兴趣点所在。小时候对图书馆的向往和崇拜,一直是“仰之弥高”,“心向往之”,正如博尔赫斯说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吧”。在我90年代中期留学之前,国内其实已经有一些向公众开放的大型图书馆了,比如写论文的时候,我也会专门跑到北京紫竹院的北图,住上一段时间查资料,天津图书馆在复康路也有一处新的大楼落成开放。但那时候对一般读者的开放限制还挺多的,拿着证件去查资料吧,又都是些枯燥的专业书籍,印象并不深刻。到美国读书以后,去首都华盛顿玩,参观了国会图书馆。那是当今世界规模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其实图书馆藏书到达一定规模以后,一般读者完全不会有感性认识,真正令人震撼的是国会图书馆那华丽而不失简洁庄重的内外装修。我前后三次参加过国会图书馆的tour,第一次去的时候刚刚参观完美国国会,两座建筑对比之下,图书馆内部的壮丽程度丝毫不输给国会大厦,甚至在很多方面犹有过之。比如这个中庭
仔细听讲解就会发现,中庭和各处的壁画、雕塑都是有意义的,大多数典出古希腊神话,雕塑和绘画的人像代表了各种门类的知识和历史上的伟人。比如大门正立面二楼上方一排圆窗上的胸像雕塑,就包括本杰明·富兰克林、但丁、歌德、爱默生、霍桑、沃尔特·司各特这些美国和欧洲的文豪。这幅和平女神密涅瓦的马赛克画像,在中庭二楼正中间通向更高一层的楼梯上
密涅瓦在古罗马神话中象征智慧,大多数时候以鹰头狮身形象出现。这是中庭二楼的天顶画
最令我惊异的还不是中庭的大理石楼梯和雕塑,而是导游告诉我们,天花板各处除了镀金以外,很多闪闪发光的装饰是镀了铝。今天的铝一点都不贵重,但国会图书馆主楼杰斐逊大厦在1900年之前就建成了,当时还没有发明电解铝的技术,铝比黄金更贵。由此可见国会图书馆建设期间的不惜工本了!
这是国会图书馆的中央阅览室。
游客不能进阅览室,但是可以从二楼的夹层通过窗户向下拍照。美国国会图书馆作为全世界最大的图书馆,只有国会议员可以直接借阅。对于普通人,可以在自己的学校或者社区图书馆借书,同时美国几乎所有图书馆都有馆际借书业务(interlibrary loan),如果你的本地图书馆没有需要的书,可以从其他图书馆借来,而国会图书馆就是全国馆际借书业务的最终极资源:如果你要的书太过于特别,其他图书馆都没有,那么就可以从国会图书馆调出来借给你。做学术研究的人可以来国会图书馆办阅览卡,可以在阅览室里查资料,但是不能借出去。这个大阅览室就是做此用途的。
国会图书馆给我的印象比国会大厦本身还深,我觉得图书馆的内部装潢比国会大厦内部好看多了,因为国会大厦必须考虑突出朴素庄重的基调,不能让参观者感觉这些民众选出来的代表搜刮民脂民膏,在纸醉金迷的环境当中办公!可是图书馆就没有这层顾虑,19世纪末的美国人把图书馆当作知识和理性的圣殿,装饰起来不遗余力。大家看到图书馆主楼正中央的黑色圆顶,似乎并不起眼,也不高,平平的象个浅碟子盖在图书馆楼上。其实这座铜圆顶按照最初的设计,是要镀金的。国会议员们提意见了:如果图书馆的圆顶成了金顶,一定会艳压街对面国会大厦的白色大理石圆顶,所以否决了镀金计划。
国会图书馆的中央阅览室和中庭、走廊用了如此之多的雕塑和壁画,还有成双的大理石列柱装饰,看上去竟然有点像巴黎的国家歌剧院加尼埃宫的内饰(Palais Garnier),外部是那种庄重的博物馆式大厦,华盛顿国家画廊西厢、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有上海外滩很多石质的银行大厦都是这样的,看上去差不多。这种建筑式样在19世纪后半期的欧美很流行,基本上脱胎于19世纪初的新古典样式,可是19世纪是个浪漫主义世纪,因为建筑技术手段的进步,复活了很多古代的建筑式样,百花齐放精彩纷呈,其中有新哥特式,经典例子有伦敦塔桥、英国国会大厦和大本钟;新罗曼式,经典例子有布达佩斯城堡山上的渔夫堡;新巴罗克式,经典例子包括巴黎国家歌剧院加尼埃宫、布达佩斯的塞切尼浴场等等。如此众多古代建筑式样复活,就构成了19世纪建筑的浪漫主义时期。同时又有很多纪念碑建筑把这些历史上曾经一统天下的纯粹艺术风格杂糅到一起,既追求气派,也凸显豪华,很难说是哪一种形式。比如美国国会大厦外部基本上可以说是新古典式的,基调是简洁庄重(但也有复杂的巴罗克式青铜喷泉和胸像),内部呢,大概可以算文艺复兴或者巴罗克式吧。这种19世纪后期的混杂本身也自成一派,叫做Beaux-Arts School,是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教出来的,我觉得基本上可以算法国19世纪初新古典主义的一个变种,在19世纪后半期大行其道。在绘画上,就是这个美术学院派,出了安格尔这位大师,他是卢浮宫的《土耳其浴室》、《大浴女》,奥赛博物馆的《泉》这些名画的作者,也是他们主办的美术沙龙压制了莫奈、马奈这些人,逼出了非学院派的印象派绘画。除了国会图书馆,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公共图书馆都算是这一派的建筑。
除了国会图书馆,我最早见识到的壮丽的图书馆,就得说是纽约和波士顿的公共图书馆了。来自90年代中国的我,一提起“公共图书馆”,总有种刻板印象是又小又破,没有几本书,一周开放不了两天的地方。直到我看到坐落于曼哈顿最昂贵地段的纽约公共图书馆。它在第五大道和42街交口,体量巨大的灰色石头建筑,门口有非常气派的石狮子。在电影里,《蜘蛛侠》系列有几次把公共图书馆作为背景,2004-2008年还有一套三部奇幻片《图书馆员》(Librarian),是说纽约公共图书馆里面藏着圣杯啊,圣矛啊这些传说中的神奇宝物,图书馆员找宝护宝的故事,情节象哈里森·福特的《印第安纳琼斯》系列,很有意思。(另有一套以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为背景的系列电影《博物馆奇妙夜》,可能知道的人更多。)
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楼中庭看上去很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它是一个四面有出口,两座大理石楼梯,浅平拱顶的石头中庭,从这里走上三楼,穿过图书索引大厅,来到最中心,也是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中央阅览室。这是一个中间无支柱的全通空间,几乎贯通整个图书馆大楼,屋顶是木制平顶,有壁画,两侧高处是两排拱形窗户,当然采光靠这些窗户还不够,还有枝形吊灯和一排排阅览桌上的台灯。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在读书,或者在电脑上做事,但来来去去参观拍照的游客也不少。每年进纽约公共图书馆主楼参观的就有400万人。
因为我住在波士顿郊外,平常去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机会肯定比纽约公共图书馆多。波士顿的公共图书馆仅次于纽约,美国第二大,总馆的地点在Copley广场,和波士顿市中心著名的几个地标同在一个广场上:圣三一教堂、贝聿铭设计的蓝色玻璃建筑汉考克大厦,和旧南区教堂。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19-20世纪之交的这些美国城市规划者们:纽约和波士顿这两座公共图书馆都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却都占地广阔,不惜花费重金来造图书馆。整体来说,新大陆和旧欧洲相比,在宗教上并不是特别地虔诚,所以他们不像15个世纪以来的欧洲人那样不遗余力地建造教堂。北美各个城市的公用建筑就成了花费资财和精力最多的地方,比如市政厅、邮局和公共图书馆。对他们来说,在那个时代建造公共图书馆的意义,接近于欧洲人建造教堂----它不是上帝的圣殿,而是知识和理性的庙堂,只有秉承着这种理念,才会在公共图书馆项目上不惜重金,不惜最昂贵的地点。波士顿公共图书馆主楼的体量比纽约图书馆小一些,它的入口处也有点象纽约图书馆:大理石的楼梯和壁画装饰得古色古香,上楼穿过走廊进入中央阅览室,布局也类似于纽约图书馆的中央阅览室,可能横宽稍窄一些,而且只有一面墙上开窗,每扇窗户顶天立地,比纽约的二层高窗面积大一倍。屋顶呢,纽约是平的木制天顶画,波士顿这里是高拱顶,把空间挑高以后,显得这间阅览室的面积一点也不逊色于纽约中央图书馆。
不过我个人每次去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时候,最喜欢后面那个小庭院,只要不是周末游客太多的时候,这里的人比中央阅览室少得多,也很安静。作为一座北方城市,波士顿并不缺乏艳阳高照的天气。如果在阳光好的日子,坐在这里喝上一杯咖啡,就像在知识的海洋里游够了泳,暂时涉水上岸,在沙滩上小憩一会那样悠闲。纽约公共图书馆好像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纽约城的拥趸一定会反驳我:纽约公共图书馆背后有Bryant公园的整片绿地,难道不比波士顿图书馆中庭那一小片气派多了?的确,我不否认,也绝对无意厚此薄彼:世界上的好地方各有千秋,可以欣赏她们各自的好,干嘛非要比个高下呢?
可能很少人知道,在波士顿公共图书馆里有两个茶室,可以吃正宗的全套英式下午茶,分别在中央庭院和地图室,疫情关闭之前的2020年初大概是50美元左右一位。这里环境当然没有伦敦利兹饭店或者萨伏伊饭店那么雍容典雅,但我觉得能在一座大图书馆里消磨一个白天,然后下午3、4点在图书馆里悠闲地喝茶,情调好极了----只是你得记住公共图书馆下午5点关门。
首都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主楼建成于1898年,波士顿公共图书馆是1895年,纽约公共图书馆是1911年,前后相差只有16年----我说的是它们各自主楼落成的时间,图书馆建立的时间比这个都要早得多。所以三座大厦的建筑风格都是脱胎于法式新古典主义(也有人说是新文艺复兴式)的变种,美术学院派建筑Beaux-Arts School,内外风格还真有点神似,当然内部装修是国会图书馆最华丽。藏书方面,我对这些大图书馆的藏书量没有主观概念----反正都是我看不完的----所以随手在维基百科上查了一下“世界最大图书馆”的排名。按照维基上的资料,全世界藏书量最大图书馆的前两名是大英图书馆和美国国会图书馆,分别是1亿7千万册到2亿册的规模,而且这两大图书馆跟第三名以后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第三是上海图书馆(我看到也很惊讶,竟然比北京的国家图书馆还大?),第四是纽约公共图书馆,第五是加拿大国家图书馆,这三个都是5千万卷的量级。北图排第10,波士顿公共图书馆排世界16美国第3。
大英图书馆在1970年代之前坐落于大英博物馆之内,它的大阅览室就是小学课本里说马克思当年总坐在同一个地方看书,脚下把地毯蹭出一条沟的地方,我每次去大英博物馆都能看到那个阅览室。但是1970年代大英图书馆搬迁到国王十字街火车站和“欧洲之星”停靠的圣潘克拉斯火车站那里,是现代建筑群,我看网上的简介也可以参观,但我这篇文章要写的是图书馆建筑,并不是里面的藏书,我对现代建筑的兴趣又不大,所以至今没有去参观过世界第一的大英图书馆。
因为在巴黎的朋友推荐,我倒是专门去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旧楼参观过。法国国家图书馆最早是百年战争期间的王室图书馆,在卢浮宫里面。按照现在的4千万卷藏书量来说,排名世界第9,它在巴黎有好几处馆舍,我去之前查过它的官方网页,目前主馆是密特朗馆,是一栋1996年才落成的现代建筑。这个没劲。另外在巴黎先贤祠对门,跟索邦大学校舍相对的,原来圣热纳维芙修道院遗址上,还有国家图书馆圣热纳维芙分馆。这里旧是够旧了,但不够华丽,况且是原来法国王家的圣热纳维芙修道院藏书为主,也并非是曾经的主馆。我真正感兴趣的地方是1868年落成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原来的主楼,在卢浮宫附近,黎塞留路上,这里直到1996年密特朗馆投入使用之前一直是主馆,今天也仍然开放接待读者。作为19世纪后半叶落成的建筑,它的宏伟和堂皇主要体现在中央椭圆形的阅览室
阅览室天花板一扇巨型椭圆天窗,四周围绕着小圆天窗,还有墙壁上方的连续圆拱,看上去是不是很像巴黎老佛爷百货店中庭的顶部设计?黎塞留馆的楼梯设计不如前面说的三座美国图书馆那么气派,但胜在人少,铺着红地毯,装饰了很多大理石雕像。铸铁的栏杆花纹很漂亮。
其实本文主旨并不想多说这些近代的图书馆建筑。在我看来,19世纪进入工业时代之后,随着工程技术手段的进步,人类实现各种设计意图的能力越来越强,工期越来越快,新的漂亮建筑是看不完的。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精美的古代图书馆。
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我专门去宁波看过明代的天一阁藏书楼,这里现在兼做博物馆和建筑园林开放,据说故宫的皇家藏书楼文渊阁,乃至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印行七套,分藏于全国各地的七大藏书楼(包括文渊阁在内),全都是仿造宁波天一阁。不过在国内留存下来的古代藏书楼不多,独立于宫廷之外的更少,我自己在国内旅行的见闻广度,远不及欧洲大陆。所以就想扬长避短,专写欧洲的古代图书馆。在这一批精美的欧洲古代图书馆中,相信最为世人熟悉的就是梵蒂冈教皇宫里的地图馆了,每个去参观过梵蒂冈博物馆的朋友,相信都曾在人山人海当中,举起相机仰头向上,拍摄过这样一张长廊天顶画的照片,同时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大部分人头攒动吧?
这里是教皇的意大利地图图书馆,长达120多米,两侧墙壁上的壁画是意大利各个地区的地图,仔细看会发现,一面是意大利西海岸,另一面是东海岸,在房间尽头有意大利全图。天顶画也很精美,用黄色的灯光照亮,看上去像是用黄金或者琥珀拼镶的一样。我在《阿尔卑斯山的彼方》一书里曾写过一点梵蒂冈教皇宫的背景历史:1415年康斯坦斯大公会重新统一教廷,正式结束“阿维尼翁之囚”搬回罗马以后,教皇住在今天罗马城南的拉特兰宫(Lateran),因为教皇的本职工作是罗马大主教,他的主教座堂直到今天都是拉特兰教堂。有一个事实可能令人惊讶:罗马天主教会地位最高的总部教堂(所谓Mother Church)并不是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而是拉特兰教堂。梵蒂冈作为圣彼得墓所在地,虽然很重要,当时并非是教皇常住之所。到1500年之前,梵蒂冈的旧教堂年久失修,1500年代在位的“武士教皇”朱理二世(Julius II)开始在这里大兴土木,还请来了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些大师。米开朗琪罗画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创世纪》等,拉斐尔画教皇书房的《雅典学院》的时候,都在1510年前后。这是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此前为了给建设梵蒂冈做准备工作,教廷在15世纪末拆了大部分罗马圆形竞技场,把石料挪用在梵蒂冈的建筑工程上。今天我们看到的大竞技场遗迹,历经两千年的破坏,很多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为了建自己的房子,都会偷盗罗马竞技场的现成石料,但梵蒂冈建筑工程这次,是破坏规模最大的一次。同时,大兴土木需要钱,教堂为了敛财而在基督教世界到处发行“赎罪券”,直接引发了1517年马丁·路德在德国东部维滕堡(Wittenburg)大教堂门上贴出《95条抗辩》,新教革命由此展开。
这座教皇地图画廊是在1580年建成的,比西斯廷天顶画跟《雅典学院》晚了半个多世纪。当时文艺复兴已过鼎盛期,“三大师”都已去世,文艺复兴晚期流派里的样式主义(Mannerism)和威尼斯画派正当红。威尼斯画派的大师中,提香也刚去世不久,委罗内塞和丁托列托还活着。为后世启发巴罗克风格的天才,承前启后的画家卡拉瓦乔,当时还是一个儿童。这座教皇地图馆的绘画者,就属于样式主义画派。以上是教皇宫地图画廊在艺术史当中的大致时期和定位。我说这些,是为了引出后面正文中的欧洲古代图书馆:地图画廊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图书馆,它的年代是我在正文里要写的那些图书馆最终装修年代中最早的。欧洲那些大学和修道院的图书馆,建立的年代可能早到公元8世纪,相当于中国的唐朝,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最美图书馆呈现给我们的最终样貌,几乎毫无例外都是巴罗克艺术时期做的室内装饰,这是必然的。
我们知道,欧洲在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时代以后,经过一个早期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从11世纪开始到19世纪经过几次跨越建筑、绘画、文学的泛欧洲艺术风格转变,最开始是罗曼式(Romanesque),然后哥特式(Gothic),15世纪开始了文艺复兴式,之后是巴罗克艺术,晚期巴罗克再演变成洛可可艺术,19世纪初新古典主义又代替了繁复的洛可可风格。其中巴罗克艺术的绘画和建筑风格跟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建筑的外部没有哥特风格那么精美和高耸,可是它特别强调内部装饰,用壁画和大理石把内部搞得富丽堂皇,所以留存到今天的古代图书馆,只要在巴罗克时代经过彻底的装修,都能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