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加拿大鹅》----上

历史溯源,集体意识,物理边界,阶层差异,利益权衡,都是形态各异的玻璃缸。这些玻璃缸孕育了猜忌,偏见,歧视,矛盾,甚至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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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那面有成群的山,是连绵不绝且层层叠叠的。它们把水包住,压住。目光所及,最远处的山尖上是白色的雪,在清晨的阳光下高洁而耀眼。越往近处来,那山的颜色便由灰到黑越来越深。

到了晚间的时候,那山上便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灯光不是居住区那种密密匝匝的样子,而是稀稀落落的,据说那是有钱人家的房子,一家占十家的地盘。

一大早,水面上就有各种各样的水上漂浮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中很多真的不可叫它们为船。就是一块薄薄的浮板,上面竖着一片蝇子翅一样的帆,人是站在板上的,手就抓住那蝇子翅,在水面上漂行。还有那枣核一样的小皮艇,两头尖尖,一个人坐在中间,左一下右一下地刨着水。那水和天空一样的蓝,一样的静,仿佛原本就是一体的,却被那黛色的山隔了开来。

米色的沙滩上,有站着的树,有躺着的树。站着的树生机盎然,绿蓬蓬的。躺着的树,仿如商店冷柜里的扒皮去骨的鱼柳,只留下中间的那一段,是皴裂的深灰色,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沙滩与草地之间,是由一条水泥小路隔开的。小路上有骑自行车的,有跑步的,全都是行头十足,专业设备地武装着。也有随意散步的人,边赏景,边沉思。

草地上有一群黑雁,在地上排雷似的找寻着食物。这种肥大的禽类学名叫黑雁,民间叫加拿大鹅,而且也不是全身黑色。它们有着黑色的头,黑色的长颈,黑色的脚爪,以及黑色的尾尖。后背则是棕色的水纹图案,肚皮是白色的,最醒目的是下颏和脸颊的一块白色,像是从嘴上拉下来而挂在脖子上的白口罩。

它们悠闲地觅着食,间或抬头看看同伴,但它们决然不把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各色人类看在眼里。因为它们知道,那些和他们一样两只脚走路的人类,不但从来不会伤害它们,而且还时常给它们带来食物。据说,加拿大鹅能听懂三种叫他们吃饭的语言,英语的,法语的,还有中文的。

李叔和赵阿姨停下脚步,看着这群大鹅。

“这些鹅好肥啊。”李叔说。

“就是啊,怎么会这么肥?它们都吃些啥?会吃这么肥。”赵阿姨回应老伴儿。

“草里能有啥?无非就是草,草籽,偶尔找到个小虫啥的,就是开荤了。”

“我经常看它们把头伸进水下面去,是不是也吃小鱼小虾的?要不光吃草怎么会吃这么肥?不合理。”赵阿姨质疑道。

“你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你看那牛还只吃草呢,那不是长的更大更壮实?”

赵阿姨歪头看了老伴一眼,目光中满是倾佩,说:“你咋这么聪明呢?你说我这一辈子咋就一次也说不赢你呢?”

李叔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说:“那是,没有两下子,你咋能死心塌地地跟我一辈子呢?”

“德行!说你胖,你马上就喘。”赵阿姨斜了老伴一眼,笑了。那目光和笑容里,有着几十年都不变的小小娇蛮和放肆,那是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可以激发出并欣赏得到的。

他们就站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下去,跟这辈子的每一天一样,任何事只要一个人开个头,他们就像编辫子一样,你一股,我一股,编出花来。而没有对方的那一股,就是一根直直的绳子,单调乏味,一句话就可以总结并结束。

今天是个星期日,是七天中真正属于他们俩的一天,不用带孩子,不用做饭,不用做家务,不用待在那个不属于他们的家里。他们头几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要先坐天车,再坐巴士,到终点站下车,然后就可以来到这个北美有名的海滨公园,这是他们来温哥华后第一次来这个公园。

讨论完这群加拿大鹅,他们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太阳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多。沙滩上有人支起了网,于是肥大的沙滩裤裸上身就和三点式们隔着网子对起球来,嗨嗨呀呀的,很是动听。

也有人坐在粗大的死树干上看海,思索人生。还有一些人干脆躺在沙子上,闭上了眼睛。

一颗粗壮的大树下有两张带背长椅,一张已经坐了个年轻人,在那里对着手机,手指通了电一般快速按着。另一把空着,赵阿姨看一眼老伴儿。李叔立刻明白她是走累了,想坐下歇会儿,便停下脚,从拖在手里的两轮封闭购物小车里拿出一条洗毛了的浴巾,对折后铺在椅子上。赵阿姨的右腿有神经痛的毛病,一点凉都受不得。

“喝水吗?”等赵阿姨在毛巾上坐下后,李叔问她。

“不渴。省着点儿喝吧,要在外面呆一天呢,别到时候还得花钱买。”赵阿姨说道。

“我带了三瓶,够了。”

两人刚坐下没一会儿,一只上黑下白的哈士奇站在了他们面前。这是一只打理的干干净净,非常漂亮的狗。顺着它颈上的绳子望过去,一对六七十岁的白人老夫妇正在朝他们笑。

“嗨!”白人老太太跟他们打招呼。

“嗨!”李叔回道,这句招呼他是懂的。

“你这狗真漂亮。”赵阿姨用中文说道,说的白人老夫妇脸上的笑容因为思索而开始发硬。

“你跟他们说什么中文?他们又不懂。”李叔埋怨完老伴,抬头说道:“哈二油?”

女儿家的邻居,每次看见他们老夫妻,都会说上一句哈二油。最初的时候,李叔与赵阿姨会回一句:“吃了吗?”或者是:“忙着呢?”久而久之,中方学会了‘哈二油’,西方学会了‘吃了吗’。

哈士奇的主人听懂了李叔的哈二油,脸上的笑容开了闸一样泄了出来:“哈二油!你们会英文?”

李叔的英文始于哈二油,止于哈二油,但看着对方夫妇期盼的眼神,他得把谈话继续下去,因为这样与人交流的机会是弥足珍贵的。于是他拍拍哈士奇的头,又指指自己,然后比了个心,说道:“你这狗真漂亮,我喜欢。”

养狗的人最开心人家喜欢他的狗,虽然李叔说的是中文,但他们看懂了他的半哑语,于是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道:“他叫麦肯,不到两岁,是一个十分乖的好孩子。”

 

李叔与赵阿姨听的云里雾里,但还是明白他们在讲他们的狗,李叔便兀自用中文说下去:“我女儿邻居家的狗也是二哈,可傻了。”

白人夫妇忽略掉李叔的中文,顽强地继续夸赞自己的狗:“麦肯还很聪明,教给他的事他一学就会。”

赵阿姨插嘴说道:“听说所有的二哈都很笨。我女儿说别的狗一轮社交课就能毕业,二哈要上三轮才能拿到社交课的毕业证。”

等赵阿姨说完,白人老太太便兴高采烈地接着说道:“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麦肯是第一次见到雪,别提多高兴了,他把头扎进雪堆里,就是不肯回家。这是基因里带来的,天生喜欢雪。”

这一串比较长,李叔和赵阿姨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由李叔代表发言:“你和你老伴都退休了吧?平时都在家干些啥?这人在家待时间长了真没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白人夫妻继续用英文描述着他们的爱狗,中国夫妻继续用中文牢骚着他们的退休生活。这样的交流过了好一会儿,白人老太太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便笑着说了句:“很高兴跟你们讲话。拜!”

李叔和赵阿姨都明白‘拜’的意思,便一起举手摇了摇,说:“拜。”

于是一场牛唇不对马嘴,仿如去掉双方翻译的国际会谈,就在友好的气氛下结束了,好在开头和结尾的意思都是准确的。

看着白人夫妇离去的背影,李叔和赵阿姨脸上的笑容和热闹同时戛然而止。沉默了一会儿后,赵阿姨说道:“老头子,在加拿大呆的真没有意思。我好想咱儿子还有咱们大孙子,还有我那群老姐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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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悉采心' 的评论 : 是啊,我一看大鹅的照片,就觉得它戴了个白口罩,又没有戴严实。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悉采心' 的评论 : 谢谢采心的鼓励。这是一个探亲老人的故事。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还有这个,看完笑了:最醒目的是下颏和脸颊的一块白色,像是从嘴上拉下来而挂在脖子上的白口罩。————敢情人家天生就带“口罩时代”的logo,呵呵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躺着的树,仿如商店冷柜里的扒皮去骨的鱼柳,只留下中间的那一段,是皴裂的深灰色,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形象,贴切而生动,赞

结尾很突然,也很有悬念。看呱呱怎么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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