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退休的人

自由，是人人都心之向往的事情。然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把自己生命里的黄金岁月，年富力强，捧奉给了稻梁苦谋。

周国平写过一篇题为“幸福的西西弗斯”的短文，颇有点鸡汤的鲜香滋味。在他的笔下，希腊神话里那个被罚终日劳役，重复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竟也有间隙而短暂的幸福: 他在下山的时候，因为发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而生出欢喜！

我觉得这不能说服我去相信西西弗斯真的就是幸福的，我更愿意认为，是西西弗斯在看不到尽头的无奈中，学会了与命运妥协和解，学会了阿Q式的精神胜利，学会了以拥抱苦难和欣赏苦难的方式来作为另类抗争。

这不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真实写照吗？我们平凡人，过的都是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的妥协性人生。工作，于是成了生命里占据着极大比例的一部分，没有其他选项。我的一个同事，在办公桌上放着他三个孩子的照片，他告诉我:“看着他们，我才能够回答自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天又一天地耗着。” 我回答说：“我也套着和你同样的行军鞋啊。每当想到自己的生命是以月底报告，季度报告，年终报告来计算来划分，心里的悲怆无以复加。”

但是，在我近三十年的加国职场生涯中，我还真遇到过不肯退休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在经年累月的“服刑”中，竟然爱上了自己的“监狱”，而且，一旦离开，他们还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水土不服。最后他们要么重新回来，要么干脆拒绝出狱，反正都是一个架势: 誓把牢底坐穿! 英文中对活到老干到老的这样一族人类也有相应的说法，称他们是“dying with his boots on”。

希拉是我之前任职的一个公司的高管。她个头玲珑，口齿伶俐。每次聚集开会的时候，一群大男人都毕恭毕敬地听她神采飞扬地总结过往，规划未来。我那时刚刚加入这个部门，从侍从丫环起步。彼时对未来既憧憬又怯弱的我，面对希拉这样高出数级的女强人，只会远远地仰慕，从未想去套个近乎。

两年后希拉满了退休年龄。公司为她举办了隆重的退休庆贺。我也参加了，依然是远远地捧场，远远地艳羡。

后来，在其他的公司聚会中，我耳旁飘过几位资深员工谈论希拉的只言片语:“听说她原本计划周游世界，结果游到半途就厌倦了...”; “听说她又想回来，在积极争取返聘，也在联系其他公司...” 我闻知诧异: 多年高薪的希拉退休后的生活从经济上讲肯定是优渥的。依照我有限的想象力，退休，是一个人在向这个世界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才华，智力体能，和自律责任后终于赎来的人生最后的自由，应该是天高海阔的呀，怎么这高阔反倒成了无根无依的凄凄切切了呢？！

我们公司的内部网站上有许多免费课程，供员工自学提升。我那时还是单身，却无心风花雪月，胸中只有一份穷人的执念: 多学点技能，好争取更高的薪酬，这样就能尽快有资格申请父母团聚了。那段日子，我下班后也留在办公室上网，一直学到抬头望出，窗外已是灯火阑珊。

一天傍晚，我照例收拾好书包，带着一整天工作和学习下来的倦意，踱步出了早就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静静的过道等电梯的时候，我竟然遇到了希拉! 我俩从未单独交流过。初级员工的我，在高管如希拉眼里或许就是“似乎有点眼熟”的芸芸众生之一。然而此刻这封闭的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她，她好像急不可耐把我当成了相识旧好一般。

“这么晚了，年轻的姑娘，你怎么也像我一样在这里消磨啊？”希拉主动开口，带着真诚的关切，带着调侃的幽默。

我有点惊讶，既惊讶她真的像同事之前闲谈八卦所预测的又回来了，也惊讶她如此主动地想与我攀谈。我告诉她，我想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自学公司提供的网课，努力提升自己。这听着似乎是在向领导表功一般的套话，其实都是实话实说。

这时电梯门开了。希拉一边往里走一边扭头对我说:“噢，傻孩子啊，你这样如花一样的年龄，千万不要学我啊！你此时应该和一个好男孩一起享受烛光晚餐，或者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依偎着看一部电影。你不要把最美的生命都用来工作，不然你会落得除了工作其他一无所有的结局。要吸取我的教训啊！”

我听罢笑了。今晚的希拉多么可亲可爱。可惜我虽然也直逼而立之年了，但还是太年轻。那晚我并没有完全理会希拉一番肺腑掏心之言背后的沉重和落寞。我之前听说过希拉是单身，从未有过婚姻。我不知她是曾经有过故事却又不慎失去，因而留下空白; 还是自始就一直如此这般地专注于攀登公司的阶梯，所以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忘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当我真切地感受到对家庭的渴望并开始为之焦虑时，我多次回忆起那个晚上，在空寂的办公楼的走道上，在姗姗迟来的电梯里，我和希拉曾经有过的简短对话。

艾莉是我的现任同事。和希拉退休后又重返职场的情况有所不同，艾莉已经过了法定退休年龄，但是她一直坚守岗位。若干年前，我们银行修订了政策，不再实行年龄一刀切，而是把继续工作亦或按时退休的决定权完全交给员工。这新政策成了艾莉的救赎，她满怀欣喜，全然拥抱。

艾莉在我们银行已经服务了四十年。对职位对薪酬艾莉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多年来一直心安于同样的工作，兢兢业业。有一年，公司评比年度最佳员工，艾莉入选了。其实这是虚名多过实惠的奖项，不过倒是把干了半辈子的艾莉激动得一手捂胸口，一手抹眼角。

艾莉是希腊人。当年年轻的艾莉和丈夫移民来到多伦多，不久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在新移民和新生命的双重挑战下，脆弱的婚姻解体了。艾莉作为单亲妈妈，一个人带大了女儿。女儿长大后，艾莉每年都利用休假回希腊探亲，那时候的她计划着退休后回到祖国长久地陪伴年迈的母亲。子欲养亲不待，在艾莉即将退休前两年，她的母亲去世了。艾莉一下子陷入抑郁: 母亲不在了，希腊从此不再是她的憧憬。

艾莉的女儿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因为对婚姻没有信心，一直未婚。母女相伴，难免磕磕绊绊，于是女儿搬出独居了。对只剩下自己的艾莉，办公室成了维系她与社会沟通的重要场所。她悄悄地对几个亲近的同事说:“我一个人，退休之后就没有了社交。万一生了急病出个什么意外，都没人知道啊！”

于是艾莉就打算一直干下去了。至少，哪天她有个迟到或旷缺，公司会去打听她的下落。

希拉和艾莉都是我亲眼见证过的不肯退休的人，她们需要工作时的踏实感，需要办公室的“温暖”。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不肯退休的人，则是把一生演绎成了励志版的西西弗斯。他们不是因为山坡上偶然飞过的蝴蝶而去忍受推石上坡的无用苦役。他们胸怀志向，相信终有一天能够让巨石安稳在山顶，让宙斯惊讶不已。所以他们从心里热爱自己的一份劳作。

2019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John Goodenough，就是这样的人。他说过:“我只有九十岁，老子有的是时间。”得奖时他已经97岁，依旧在工作，依旧走在学习和探索的路上。

还有“钢铁侠”马斯克的母亲梅耶，她一次次重新起步，一次次重新出发。70岁的她，依旧活跃在人生舞台。她说: The Best Time is Now, 我不会退休。

对我而言，很遗憾我还没有找到像John Goodenough, 像梅耶那样的燃烧激情。我所面对的朝九晚五，谈不上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热爱。我在日复一日的推石途中，只有从山坡上偶然拂过的清风，摇曳的野花，扑闪的蝴蝶那里得着安慰，做个阿Q式的“幸福的工人”。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希拉或者艾莉，我相信世界上有比办公室更美丽的地方，在等着我去安放自己的灵魂。我憧憬着一份心安理得的，经年辛劳所赎来的自由。我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