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Dan去过我们家以后,他似乎对和我爸聊天上了瘾。我爸也是,疫情以来本就寂寞,这下子有人热切地希望听他侃大山,高兴还来不及呢。Dan对于他错失的中国发展和大院生活的记忆,在我爸那里得以补偿。他每次听完了还回家查资料,记笔记,准备问题,等着下次再去和我爸聊上一个回合。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就是单纯地拍马屁呢。后来发现,也许他潜意识里在弥补自己成长过程中缺失父亲参与的损失。这么一想,又令我心疼。
而我爸算是彻底让准女婿过了他这一关了,对于Dan的好学和惊人的记忆力赞不绝口。我妈则对于我爸爸没有履行好“天敌”这个职责略感不适。她总是说:“你这么快就投降了!拍你几次马屁,就把给女儿把关的事情都撂下了。”
我妈妈希望“考验” 的项目是Dan在家到底干不干活儿。每次吃好饭,她就会在一旁观察,看看Dan是不是主动收盘碗、主动做清洁。开始的时候我怕Dan吃亏,就一吃好饭立刻对我妈说:“妈你去休息,我们来收拾。”
但是我妈微怒了,她说不许我作弊。
Dan似乎有些怕我妈。一到吃好饭,大家动手收拾的时候,我妈故意说:“我来吧。”然后一个箭步抢到了洗碗的海棉。Dan就僵住不敢动了。我妈妈在水槽前就一副既胜利又失望的架势。Dan站在她身后,眨眨眼,既不敢上前抢,又不敢掉头走。我在一旁看了就忍不住要笑。
通常这时候我爸就会兴致盎然地把Dan拉到他的书房说话。我妈则回头对我说:“看看,不够主动干活儿。以后要好好敲打一下。不然你都把活儿干了,不要累坏的呀?”
我上去把我妈妈手里的活儿抢下来,让她去休息。心想,我妈妈怎么比婆婆审儿媳还要厉害。当初我的嫂子是要多么小心才过关的啊。
收拾好厨房,我向书房走去。还没到门口,我就听到我爸爸说:“你父亲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其实我很替他感到不值。”
Dan没有出声。我爸接着说:“赵忆江当年打贪官,看着是为民除害,但是有时候却是一方势力打击另一方势力的工具。而且他刚直不阿,最后高层人人忌惮。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受了委屈没人肯出来替他说话、给他撑腰的原因。他太硬,太难搞了,又有能力,谁都怕将来被他盯上。”
“难道法律就是个摆设吗?”Dan简单地问。
“当然不是。可是要看法律的执行权在谁手里。美国三权分立,可以保持独立公正,要是一言堂的话,就很难讲了。中国这几十年法制的发展还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因为特定制度的牵制,人情私利的破坏,有法难依,执法不严,或者利用法律为己所用的事情太多了。一个赵忆江是无法阻挡高速奔驰的列车的。而且这辆列车是不是会脱轨,谁也不知道。”
“那么,我父亲这些人的信仰该怎么办?我相信像他这样不肯妥协的人有很多吧?”
“孩子,你们太年轻,生活在西方自由社会,很多东西根本想象不到啊。”我听我爸叹了口气。“现在流行的说法是‘打大老虎’,可是人性是贪婪的,不依靠严格执法和有效的监督,只是一只一只地打老虎,有什么用?打过之后,会被另外一些老虎取代的。但是,倒下一个赵忆江,未必会有更多的赵忆江站出来。心都寒了。”
我爸这是要多糊涂啊,在Dan的面前提什么“倒下”?我刚要进去缓解气氛,却听到Dan语气平静地说:“伯父,你怎么看待忠诚这个概念?”
“这个嘛,要看你把这个词放在哪里了。比如,对爱情对婚姻的忠诚就没啥争议,大家都明白。但是对于一个政权,一个国家,一个团队的忠诚就会产生一些问题。比如,你隶属于一个不那么崇高的团队,保持对其忠诚也许就是为虎作伥。”
“那你的意思是,忠诚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可以随时变化吗?”
“也不是随时变化。那就太不坚定了。你是怎么理解的?”我爸反问。
“我觉得是要忠于自己的一种信念,一种......principle。忠于道德和人性。”
“那么道德是有什么标准呢?大多数人认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但起码不能伤害大多数人的利益吧?”Dan明显有些糊涂了。
“这种问题可不应该以数字来做衡量呀。”我爸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大多数人都是错的怎么办?在某些问题上,这个极有可能,还取决于人群的素质。那么,该不该忠于他们的利益?是忠于他们的眼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有时候这两点是矛盾的。”
哎,真的没料到我爸这么能掰扯。Dan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讲,尊从社会道德,尊敬生命和自由,就是忠诚的底线。在此之上,才可以讨论忠于国家和政权。唉,伯父,我有些糊涂了。等我回去做功课,下次再来讨教。”
“Dan,其实这个问题我也糊涂啊。你能去思考就说明你有道德感。这一点要表扬。我对你的期望,是忠于你们的婚姻和感情,好好经营小家庭,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人。这就够了。”
“是,我记住了。有时候我会想,我爸忠于他自己的信仰,一辈子追求真理,可是对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很残酷?我......”Dan的声音越来越轻。
“孩子,你的感受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也要理解你父亲。很多时候真的由不得自己去选择啊。而且,我认为在一个法制完善的社会,不应该让维护法制和正义的人承担个人风险。当然,有点太理想主义了。”
“嗯。我明白。”
“Dan,你和姗姗这些孩子,能生活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社会,能够自由地思考和质疑,是十分幸运的。”我爸爸的语调里有一点点哀伤。
“伯父,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会好好珍惜,也会尽自己的力量去维护这种自由的。”
“好,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啊?有计划没有?”我爸话锋一转,问了我也想知道的问题。
“喔,姗姗说伯母认为要过了她的本命年才行。”
“那过了春节就抓紧。我希望尽快看到你叫我爸爸的那一天。”我爸爸诚恳的语气,让我听了都感动起来。
Dan顿了几秒钟,说:“谢谢。”
“都说女婿能顶半个儿。你看看,你这一段时间和我说的话,比姗姗和她哥一年的都多。不会等我女儿追到手了,你就不理我这个老头子了吧?”
他们俩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在房门外靠着墙,也捂着嘴笑了。
我在门口都可以感受到Dan的感动。真的到了那一天,Dan终于可以叫出来“爸爸”这个很久都无缘于他唇齿的的音节,是否可以稍微弥补一下他经久的失落?是否可以轻轻安慰一下他童年的渴求呢?我不禁大胆地想,要是赵忆江可以在我们婚礼以前回来该多好啊。
我听到我妈的脚步声,赶紧从门边弹开,迎了上去。我妈妈手里端着一盘红彤彤的点心。那是每年冬天我最盼望的小吃----她用新鲜蔓越莓做的“山寨”山楂糕。我和我哥哥从小就喜欢山楂的味道,每次在北京都要吃冰糖葫芦、炒红果、山楂糕。我妈妈做的这款小啫喱蔓越莓糕,真的和山楂糕有七八分相似。
我们把点心端进书房,Dan拿起牙签,扎了一块放入嘴里,顿时呆住了。在细细咀嚼之下,一层感动浮上了他的眼眉。
“伯母,这是山楂?”Dan仰起脸看着我妈,眼睛清亮,居然有天真的感觉。
我妈的微笑则充满得意和慈爱:“这里哪找得到山楂啊,这是蔓越莓做的。很像,对吧?”
“特别像,谢谢!这是我童年的记忆和多年的念想。我妈妈也喜欢。”
“是吗?等下我装一小盒,你带给妈妈尝尝。”
回去的车上,Dan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给我握住,说:“Sam,谢谢你!带给我回家的感觉。带给我快要遗忘了的故乡的滋味。还有,母爱之外,亲情的温暖。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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