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沉情》冰海(20):相煎何太急

陈寰猛地一睁眼,四周一片漆黑。

“难不成被活埋了?” 伸手往头上探去,满手沾满了湿乎乎的粘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叫一棵会装模做样的水草柱子给生吞了。

他在指尖搓亮一抹阴冷的蓝火,只见自己身处一个还算宽敞的空间,身子被千丝万缕蛛丝般的绵密纤维缠住紧贴在一个淡粉色的“墙壁”上。

这“墙壁”仿佛有生命般轻轻地律动着,触感潮湿滑腻,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甜腥气,好像酸腐的果子酒一般。

“想来这便是那水草柱子的胃室了,”陈寰心道。

借助指尖蓝火的微光,他能看见粉色的胃壁上不规则地分布着些比巴掌还大的好似硬币一般的凸起。这些“硬币”有些呈新鲜的淡红色,有些可能年月久远了呈现出干枯的棕褐色。

“难道这东西也长胃溃疡?” 他将蓝火移至靠近身边一个“硬币”,嘴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新鲜到还未完全定型的凸起,被蓝火照亮的表面上一个人脸睁大双眼,惊恐地向陈寰发出无声的求救。面孔的主人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皮肤因为失去了血液的供给在蓝火下透着阴森森的惨白。

“这应当就是上一个被害人了。” 陈寰胃部一阵猛烈的抽搐——满壁大大小小的“硬币”不是什么溃疡,而是这畜生采集的胜利者的徽章!好像有些人喜欢在书房里悬挂从小到大的奖状和毕业证书一样,这胃室里挂满了形形色色被吞噬者的脸孔,粗粗一看,竟不下百枚。

陈寰强忍住泛上来的酸水,再一次往小女孩脸上细细看去。

她果冻一般黑色的瞳孔里赫然印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夜视优异如陈寰,这一次也只能勉强认出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五官细节则完全无法分辨了。

“瞳孔里的影子就是她生前见过的最后一幕了,” 陈寰心酸之余转念又想,“长发男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可见这作恶多端的东西是有同谋的。” 这个想法醍醐灌顶般地敲醒了他:是啊,楚禹飞使了吃奶的劲把他引诱到谷底,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喂饱一株食人草这么简单。

陈寰突然心里一沉,一个不详的念头不可遏制地浮了上来:他现在身处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食人魔草,而是一尊活生生的生物炼魂炉。而此刻“炉子”外面很有可能正站着个懂得炼魂禁术的法师,正等着和水草棒子各取所需,一个觊觎他的肉体,另一个则贪慕他的特能。

原来这,就是贺临西的炼魂炉!

贺临西!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节都在愤怒地“咯咯”作响。

果然,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假如,上次没有因为念旧而放了他一马......,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

正当此时,脚下轰隆隆响起水流的声音,水流里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卷了进来。

陈寰尚未来得及看清,身处的器官便像一个苏醒过来的工厂又重新启动了。

对面粉红色的胃壁上不知从哪里生出许多白色的纤维来蛛网般将那水流里携卷而来的物事层层裹住。蛛网的下端仿佛露底的网兜,露出一双骨节突出,瘦骨嶙峋的大脚来。

过了片刻,这个新卷进来的倒霉蛋挣扎着抬起头来,在微弱的蓝火下能看到他瘦削的面孔上颧骨高耸,两颊凹陷,一张脸上写满了“怎么会这样”的惊恐和忿怒。

“贺临西!”

陈寰和贺临西这对难兄难弟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

上一次相见,两人在玉溪湖边恶斗到两败俱伤,这次狭路相逢,境遇似乎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陈寰:“西兄,你炼魂炼到把自己赔进来了,这是个什么操作?”

贺临西狼狈不堪地瞪了陈寰一眼,喉咙里嘶嘶作响却没能发出声来,似乎在抱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打嘴仗?

 

恢复平静的水草柱外,一个赤裸上身的长发壮汉在一种复杂情绪的支配之下浑身微微发抖。

他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手上厚茧密布,伤疤丛生,恍惚中鲜红色的血液仿佛自掌心之中汩汩流出,腥骚的血气熏人欲呕,任凭他如何在身上擦拭也难以磨灭。

这双不知埋葬过多少冤魂的手,今日终于把自己侍奉多年,奉为神明的一族之长也亲自葬送了。

浑身发抖的武艺“扑哧”一声跪倒在水草柱前,嘴里梦呓般地喃喃道:

“临西,我虽负你,可你也别怨我。

“十年的时间够长了,你弄得族里人丁凋零,自己走火入魔,就让一切都在今天做个了结吧。”

武艺,多年来稳稳站在贺临西身后的猞猁族的二把手。

他追随贺临西在曲木安贫乐道了十年,最大的心结就是膝下无子。

十年间,妻子凤如多次怀孕,不是小产便是死胎,以至于凤如哭哭啼啼地说再不愿与他同房。这次再度怀上,夫妻俩一直小心伺候着,一开始便分室而居,总算是平平安安到了七个月头上。武艺见妻子气色红润,身子安稳,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却是欣喜若狂,暗暗许愿,只要这一胎平安无事,自己什么都愿意舍弃。

一周前,楚禹飞悄悄潜入凤如的卧房,施展了一套迷魂术,乔装成婴儿的声音向她哭诉,说可怜自己出世不久,在人间还没喝上几口母亲的乳汁,便被那走火入魔、丧心病狂的族长捉去祭了炼魂炉。

凤如被“噩梦”搅得急火攻心,腹痛不止,当晚便早产下一个只得四五斤重的男婴。凤如不顾产后虚弱,眼泪婆娑地握住丈夫的手,说自己一个病弱之身倒是无所谓,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儿子被那疯疯癫癫的首领掳去炼了魂。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武艺和临西从十年前的情同手足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貌合神离,除了两人在管理理念上的分歧之外,族人的贫苦生活也是很大的一个因素。武艺主张走出大山,去寻找一个崭新的开始,而临西却沉迷禁术,认为那是他们摆脱仇家的唯一出路。

近年来族里人丁凋零,有种说法开始在女人们中间流传,说是临西的禁术逆天行道,连累族人们遭到了天谴。

武艺虽然斥责凤如“头发长见识短”,让女人们管好自己的嘴巴。可是天长日久,流言渐渐传成了秘辛,在人们心里投下一片无声的阴影和忌讳。

如今,新生儿弱小的身躯和妻子泣血的哀求终于成了压倒武艺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从背后义无反顾地向自己的族长发出了致命一击。

 

“行了,别多愁善感了,快助我施法吧。” 一个男人金属般犀利的声音冷冷地向跪倒在地的武艺射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水草柱边多出来一个年轻男人。

这人衣衫褴褛,伤痕累累,新鲜的伤口里似乎还在往外源源不断的渗出紫黑色的血来。他虽然形容不堪,面孔上却透着一副华贵自负的气质,让人难以逼视。

武艺目光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新搭档,冰海楚家的小公子楚禹飞,机械地问道:“我遵守了我的许诺,让那疯子去见了阎王,那你呢?你会遵守你的承诺,带我们一族去冰海落地生根吗?”

楚禹飞抹了抹嘴角的新鲜血痕,斜睨了依然半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怎么,你不信我?楚家坐拥大半个冰海,事成之后我就是这个家业的继承人,到时别说安排你们区区几十户人口,就算几十个猞猁族也不在话下。”

武艺将信将疑地望着面前气焰熏天的年轻人,略有迟疑地从腰间取出一个贴身的红布包来。

楚禹飞小心翼翼的接过红布包,抽出里面层层包裹的一张油纸。

那原本皱巴巴的蜡黄纸面浸泡在湖水里忽然焕发出幽幽的白光来。纸上密密麻麻的排满了针孔扎出来的符号。他指腹顺着白光在纸上由上到下,由左到右地慢慢摸索着,手腕情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油纸上的针孔符号是当年兽族“天灵会”盟主贺知非创立的一套独门密码,用于各个分会之间秘密沟通之用。冰海楚家作为贺知非在南方的最大盟友,楚玉廉,他的左膀右臂,和几个儿子们都精通此道。甚至于楚盛集团的某些高端商业机密都是以这种密码来书写。

要知道真正惊天动地的炼魂术需要三个要素,缺一不可:具有灵性的炼魂容器,完整无误的炼魂咒语,和完美无瑕的炼魂标本。

猞猁族的贺临西虽然有了容器,但是一来他只会施咒而不懂得化解反噬,二来采用祭品多是些特能有限的兽族老弱病残,故而多年来非但技能没有突飞猛进,反而深受炼魂的反噬之苦。

如今炼魂炉里有陈寰这样特能爆表,亦兽亦妖的高级标本,楚禹飞此刻心情的激动,不亚于沙漠中的旅人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水草丰美的淡水湖泊。

 

水草胃室里被绑成了两只粽子的陈寰和贺临西面面相觑。

不用贺临西解释,陈寰也猜得出,一定是姓贺的后院起火,原本要炼魂的祭品只有自己一个,可是现在变成买一送一了,炼魂者反被炼。

贺临西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个哑巴,他先是比划了一条大蛇,又做了个展翅欲飞的动作。

陈寰会意:“你是说,使坏的是楚禹飞那条海蛇?”

贺临西做了几个动作便精疲力尽,呼哧带喘地点了点头表示“善哉”。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脸上竟有种楚楚可怜的表情。

陈寰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猛地往身后粉壁一击,厉声道:“怕什么,不过是几根水草罢了,看我不把它开膛破肚。”

他虽然说这话纯属图一时口舌之快,但话音未落却感觉身上的“蛛网”好像被谁施了紧箍咒般紧了一紧,似乎在防范他真的有所行动。

陈寰心里一动:原来这东西通灵,听得懂人话。难怪方才懂得假造出陈木君和王逸杭的幻像来诱惑他,“请君入瓮”。

他故意大声道:“哟,楚禹飞这小子可是天底下头一号气量小不能容人的。听说从前有人夸他马场里一匹枣红的新宠长得神气,还特意寻了匹一模一样的向他看齐。你猜怎么着?

“这人马屁竟拍到了马腿上,楚禹飞当晚二话不说就把小马处理掉了,说是他从来只要独一无二的。

“我看他要是今天把你我给炼了,保不准事成之后会直接毁了这丹炉,以防有人效尤。”

贺临西见陈寰开起了故事会,先是一愣,但马上领会了他的意图,虽然说不出话来,嘴里却咿咿呀呀的,一个劲儿点头。

陈寰这会儿索性放松无比地靠在身后的粉壁上,用手抚摸了一把湿淋淋的滑腻轻叹一声道:“水草兄,咱们有缘,下辈子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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