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挨着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个小湖。七八年前湖里挤满鸭子加拿大鹅,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每天早上上班看见湖面积了冰,鸭子们被挤到一起,密密麻麻的,看着十分襂人,老是担心鸭子被冰冻死。中午出去走路嗮太阳,气温升高一些,湖的水面扩大,冰冻区缩小,那些鸭子似乎活过来,个个十分卖力在水中扑腾,像是跑步跺脚取暖的小时候的我们。每天晚上下班,气温下降,就会看到湖面冰冻扩大,鸭子们看着乏了僵了不再扑腾。那时下班路上总不免担心,怕第二天看到鸭子冻死一片的惨象。
芝加哥冬天非常非常冷,有时气温不算太低但北风呼啸,环城的Michigan Lake那么大的湖都会冻住,这么个小湖整个湖面全部冻住是经常性的,远远看过去,密密麻麻的鸭群索成一团,好像全冻住了,看着特别惨。但最终鸭子似乎都有存活下来,春天来的时候,湖面解冻,挤满活泼灵动的鸭子,满满一湖鸭子,满格的灰色,让人看着非常有压迫感。那时我觉得每年春去春来满湖的活物相聚,一定是这个公司的吉像,风水宝地。
春天鸭子们繁殖,会选择湖边的灌木丛,由于越来越多的鸭子聚集,三四年前鸭子们开始在员工午餐区和停车场筑窝,繁殖期间鸭子特别有攻击性,有一次在停车场追赶一位女员工,女员工被吓得花颜失色。于是公司领导只好请了专业的赶鸭子公司来驱赶,一位大嫂带着一只训练有素的牧羊犬,沿着岸边绕圈,还有放飞无人电动玩具飞艇,一天两次驱散鸭子们。鸭子逐年减少,前年夏天,我在湖边走路的时候,发现只剩下一个鸭子家庭,一对鸭子夫妻,带着四五只小鸭子。这个家庭父母聪明,孩子听话,白天躲在湖边通向市政蓄水池的大水管里,牧羊犬找不着,傍晚大家下班安静之后,一家人出来溜达,基本在靠近岸边游荡,极有组织纪律观念。有一天傍晚,我走完步去岸边找他们,突然发现湖对岸立着一只水鹭,形影单只,像是渴望着这岸的鸭子游过去一起玩。我走近鸭群的时候,鸭子纷纷跳入水中往对岸游,而水鹭却飞到对岸岸边,盯着我这边看。隔了那么远,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就认定那是一只孤鸟,有经历,有故事。它的落寞,它的孤独,它的等待,隔着远远的湖面,就这么突兀地穿越过来。
我接连几天去看它,它几乎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那时它还丰腴,毛色饱满,我觉得它还年轻,大概它的伴侣没有如期归来,而它不移情别恋,选择在原地等待。坚贞总是令人瞩目,我感动着它的孤独,记着它。
去年到今年,我犯懒,几乎不走路不锻炼,也就淡了对动物的挂念。渐渐地鸭子被干尽杀绝,湖面归于平静,生出浮动植物,渐渐覆盖了整个湖面,那个驱赶鸭子的服务合同应该没有再续约了吧。没有了鸭子,每天进进出出,我不再关心湖面。就在这几天我心血来潮,想揪住夏天的尾巴走个路嗮个太阳,于是想到去找找那户聪明的鸭子是否还在。
鸭子们自然不在了,有一只水鹭在。
夕阳西下的余晖里,它在阴面的湖面植物上,一动不动立着,一眼望去,偌大的湖面就这一只孤单的鸟,四周极静。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它就一直立在水上不动,静止到让我怀疑那是不是一个雕像,几天都是这样。于是今天我走过去了,那鸟飞起来,停到岸边的草丛里。它是活鸟,形体已经消瘦不少,感觉老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我认定它就是两年前初见的那只孤鸟。
飞鹭都是成双结对生活的。比利时有一只鹭,年轻时受伤,被人收养,冬天飞不去南方过冬,它的伴侣,每年飞回来陪伴,冬天最后一个飞去南方,相伴整整十八年,其中有几年因为飞经地区有战乱,收养它的老人通过外交途径要求途径国家在候鸟迁徙的季节停战,好让候鸟顺利飞迁。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眼前的这只水鹭,我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它每年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形影孤单,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伴侣,孤独求败似地坚贞。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都不相通,何况人和动物之间。也许爱屋及乌吧,老吾老及人之老,我想它也有无数个日子痴情追忆往昔,无数个夜晚眺望星空苦苦探问那个它在哪里,又或无数个锥心刺骨的瞬间感叹悔不当初。它用一生的孤独,守护过往等待奇迹。我把它的孤单记录下来,以此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