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的記憶-黃色·西江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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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鯉魚的記憶

鯉魚的傳說很多,且都和神怪有關。我喜歡吃鯉魚,下肚無數,而其中四尾,我敢說:即使不是精怪,至少也有點來歷。牠們的肉已轉作能量,支援我生長,但牠們的身影,至今仍時常在我腦海裡沉浮出沒,有時甚至撞我腦門,擊出點點水花。我想,既然這四尾鯉魚各有來歷,我何不將牠們從腦海裡撈出來再烹調一回,連同牠們的故事一起上席,供同好品味呢?

 

                              一   黃色·西江

 

我在西江邊的一個小城長大。

我小時候很貪玩,經常領著小我兩歲的弟弟到處亂竄。弟弟的個子跟我差不多,塊頭比我大,圓頭圓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哥哥呢!那時的玩意兒大都和吃有關:挖蚯蚓釣魚、釣青蛙;到小河溝抓蟛蜞、泥鰍、撈小魚幼蝦……碰上好運氣,撈著的東西摻在一起,勉強做一小鍋湯,聞聞肉味解解饞。運氣不好也無所謂,反正好玩。

夏天還有一個特別節目——上樹摘果,不對,應該是偷果。那時候,所有東西都是公家的,果樹當然不例外。可小孩不管那麼多,有吃、好玩就行。我心裡就有一張清晰的、三鄉四里的果樹分佈圖。樹上的果子---荔枝、龍眼、楊桃、番石榴天天來勾魂。姐弟倆一有空,就溜到這些樹下轉悠,眼巴巴地望著樹上的果子咽口水。有時,碰上四下無人便配合默契,一人把風,一人上樹,但得手的次數甚少。因為每一棵果樹都有社員負責看管,到了成熟季節,看果樹的社員彷彿都有特異功能,讓花草樹木給他們放哨似的。往往是我們認為没人,剛行動半空立刻響起炸雷。倆人常常吃不著果子,反被追得狗逃鼠竄。還好,一次也没被逮著。

第一尾鯉魚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向我游來,那年,我十一歲。

仲夏的一個下午,姐弟倆人又像兩只餓壞的小狗那樣四處覓食、遊蕩,不知不覺走到離家四、五里外的一個小村莊。一條小河在村邊流過,小河的一頭連著滾滾東流的西江,另一頭,血管一樣流進三鄉四里。清澈的河水中,大大小小的游魚忽閃忽現。村裡栽滿果樹,有幾棵種在村外人跡較少的地帶,我們僅有的得手就在那裡。眼下,我們又遊到此地,雖然果子還沒熟透,但看著樹上累累的果實實在不願離去。直到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才忽然想起該回家了。擡眼看看已夕陽斜掛,糟!今天玩得太瘋,媽媽肯定生氣。我急忙招呼弟弟:“趕快回家,很晚了。”

弟弟聽到後,連忙扔掉手上的樹枝跑了起來。我們的家,在這村子東南面的城裡。回家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大路,另一條是田間阡陌。姐弟倆大概認定走阡陌會近些,不約而同奔進田野。

阡陌高低曲折,田野天高地迥。夕陽下的稻田金燦燦地晃眼。水氣在稻田上氤氤氳氳,蒸騰出無邊虛幻,家,在這片虛幻的盡頭,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心裡一陣慌亂,萬分後悔帶著弟弟跑到那麽遠的地方玩。這次屁股遭殃,在所難逃。

田埂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供排灌的缺口,小河的水先流進水溝,再通過排灌口灌進田裡,幸好缺口都不太寬,可一躍而過。姐弟倆人一會兒跑、一會兒跳,你拉我一下,我幫你一把,在坑坑窪窪的田埂上没命地奔跑。弟弟雖比我小,可跑得比我快,不時回頭招呼:“跑快點!”今天的路好像有意和我作對,特別悠長曲折、崎嶇難走,幾乎跑斷了氣才跑了一小段。我心慌步伐亂,好幾次幾乎栽進旁邊的田裡。

夕陽,像拉橡皮一樣拉出我們的影子,四條腿影瘦得可笑、長得滑稽。兩條長身影像兩根魔術棍,恍恍憧憧橫掃稻田,碰到稻草人就馬上把自己折彎。稻草人都頭戴破草帽,張開的假手上都掛著一把爛蒲扇,風吹過,蒲扇蕩來蕩去煞有介事。這些假人竟能唬住小鳥,讓牠們徒勞地飛來飛去,眼巴巴看著翅膀下的食物不敢降落啄食。小鳥真傻!這麽容易上當,如果我是小鳥,才不會受騙!我如果是小鳥多好,拍拍翅膀馬上就能到家,不用跑斷腿……我一邊跑、一邊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不留神一腳踩空,“噗通”一聲跌倒在田埂上。

弟弟聽到聲音不對連忙往回跑,嘴裡同時急急叫道:“爬起來,快走!”

我竟然哭了,雖没哭出聲,可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奇跡發生了,盈盈晃動的淚水裡,竟然游動著一尾鯉魚!難道是幻覺?我趕緊擦去淚水睜眼一看,果真,一尾尺把長的鯉魚躺在稻田邊上。我興奮地大叫:“魚!魚!”

弟弟緊張地問“在哪?”

他順我的手指一看,隨即“噗”地跳進田裡,撿起魚,老練地用手指摁摁魚肚皮,掀開腮頰看看魚鰓,再嗅嗅魚的氣味,對我說:“魚没壞,快回家!”說著人已爬上田埂,右手食指利索地鉤住魚腮幫撒腿就跑。我看到魚鱗還有絲絲光澤,魚眼珠還没變白就知道他說得没錯,趕緊爬起來繼續跑。這陣子,我已不再驚慌,撿了這麼大一尾魚,心裡輕鬆了許多,不再胡亂海想,一心一意跑回家。

快到家門,弟弟故意把魚藏在背後。媽媽正和姑姑一起幹活,看見我們滿身污泥便氣得順手抄起木飯勺要打下來。弟弟邊躲邊把魚舉到媽媽面前,媽媽楞了一下卻不買帳:“魚?哪來的魚?”

“田裡撿的。”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應道。

“撿?哪來這麽便宜?快說實話!”媽媽厲聲說道。

“真是田裡撿到的。”我和弟弟再次大聲說。

姑姑忙攔住媽媽:“大嫂,看他们不像撒谎。算了!”

趁姑姑攔住媽媽,我和弟弟乘機溜到天井舀水洗手洗腳,互相做鬼臉。然後,我到廚房淘米,燒火做飯,弟弟則拿起水桶挑水去了。

媽媽還有點生氣。姑姑走到準備剖魚的媽媽旁邊小聲說:“大嫂別生氣了,他們撿回這麽大的魚,將功補過了。”

“補什麽過,没這魚,我們就會餓死嗎?”

“死倒不會,可我們的魚票、肉票老早用光,全家人好多天不知肉味了。嗨!每人每月供應幾兩魚肉,怎麽夠吃?你看她,十一歲了,這麼矮小又面黃肌瘦,不是營養不良又是什麼?這日子……”

“嘿!你嫌日子輕鬆嗎?”媽媽低聲喝止,順手從魚肚挖出魚腸,嘴上“喵喵”地叫喚著走到天井。聞到腥氣的大花貓,早已蹲在一旁候著,聽到招呼立即應聲跟上。媽媽將魚腸扔給牠,隨即拿起一只空籮筐翻過來扣住花貓。大花貓吃完魚腸,“喵嗚喵嗚”地在裡面狂抓大叫,大概過了十分鐘才被釋放,甫獲自由便箭一般躥上屋頂。

姑姑看看說:“好啦!魚没毒,晚上有魚吃了。生火,燒魚。”

我立刻麻利地把火燒旺,忽然想起外公給我講的故事:從前,每人身上都有火種,只要伸手一指,火就會從指尖噴出來,伏羲烹魚的火就是來自指尖。後來,變壞的人用火做壞事,上天就收回人的這一特權。外公偷偷給我講了很多傳說和成語故事,但要我保證不向任何人說,包括媽媽。只要我泄漏一點點秘密,他永遠不給我講故事。我知道,如果讓媽媽知道,她會很擔心;讓別人知道,外公可能會被人抓去批鬥。

我站起來看鍋裡的魚,回想著剛才撿魚的經過,真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麽會早不跌、晚不跌,偏偏跌在魚的旁邊呢?伏羲是我的祖宗,祖宗就是爺爺爺爺的爺爺,我們就是祖宗的孫子的孫子。肯定是伏羲太爺爺,知道我好多好多天没肉吃了,於是送了我一條魚。為什麼送鯉魚呢?我想,他一定想我記住:撈鯉、烹鯉是他的創舉,教我不可數典忘祖。可他一準没想到,他的魚還救了兩個屁股呢!

“鐸鐸”我的頭頂忽然輕輕挨了兩下。

“好好燒火!”聽得出媽媽不生氣了,我連忙蹲下繼續燒火。

媽媽說:“去,洗凈那只鯉魚碟、拿來。”媽媽說的鯉魚碟,是一只又厚又粗、顏色灰黃的陶碟,碟子裡用藍釉畫了一條大鯉魚。我平時極仇恨這只碟子,無中生有地畫上這麼一條大鯉魚,害我天天想著吃魚,可没一天吃得到,越没得吃越想吃心裡越難受。今天反覺得它特可愛,等一下,真有那麼一條大鯉魚躺在上面,而這魚,是伏羲太爺爺送給我的……

開飯了,飯桌上擺著兩碗青菜和那條鯉魚,我和弟弟吃得不亦樂乎。魚肉有點發散,没有活魚的鮮味和彈性,魚肚還有一絲絲苦味,但媽媽用鹽、糖、生姜、大蒜、醬油把魚煎香煮透,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謝謝太爺爺,否則,這一頓又只能吃青菜了。

打那以後,姐弟倆無論去什麼地方,能走田埂決不走大道,一有空就到田埂上轉悠,希望奇跡再現。可能是伏羲太爺爺窺視出我們內心的貪婪,再没有給我們送魚了。又或是飢餓的孫子實在太多太多,都要他關照,就算拉上女媧太奶奶一起日夜奔忙,也忙不過來呀!

                                      

黎玉萍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南瓜苏' 的评论 : 回憶那段貧窮、拮据、匱乏、艱苦的歲月,這等下筆不知道算不算美化苦難。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写的很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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