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朝阳大爷胡里奥

十几年前我还在东部工作时，医院里有两位同事都在佛罗里达买了度假屋，常在聊天时把那儿的天气环境生活夸上了天，我不禁也心痒痒，回家跟先生提了一嘴，先生却说：“你没听过人家说：全世界的人都想来美国，而全美国的人都想去加州 ，我想加州更适合我们！”。于是我们做了些功课，发现加州几乎是四季如春，阳光灿烂，最重要的是回中国近，比从东部飞回国内少5个多小时呢！于是经过两年三次的购房血拼，看过了几十座房源，终于买下了这座洛杉叽近邻小城的小房子，打算先当度假屋，等退休了就过来长居。这儿自然生态环境真不错，住宅区安静整洁，马路干净宽阔，到处芳草茵茵绿树成荫，咱房前有一株二十几米高的棕榈树，真是梦寐以求的度假和长居胜地啊！后来此市还曾被评为全美最宜居城市头三名，更令我们感到幸运。

刚搬进新家，只见左邻右舍的门前都有两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但左邻这家却很特别，门前种满了沙漠多肉植物，五彩缤纷的很是热闹，不一会儿就见到一位中年人拿着花剪出现在花圃里，他穿着灰暗的工装，一头浓密的灰头发，个头不高，不胖也不瘦，从脸型看就知道是墨西哥裔。他一见到我就热情地大声说：“欢迎来到阳光之州！” 接着又自我介绍他叫胡里奥，是从小在这房子長大的，父母是墨西哥第一代移民到美国的，父亲生前是工程师，母亲是小学教师，养大了4个儿女，父亲前几年去世了，几个兄弟姐妹商量让他提早退休回家照顾母亲。喔！那你自己的家怎么办呢？我正疑心，但不等我发问，他又絮絮叨叨地全盘端出了自已的“光荣史”，原来胡里奥高中毕业后就自己闯世界去了，结过三次婚有过四个孩子，都以离婚告终，孩子们都归女方抚养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一个女儿去年还考上了律师执照。他做过很多工作，最喜欢当园丁，在市政府园林处工作过多年，吧拉吧拉讲了近一个小时，把自己的老底一锅端给了陌生人。我马上就想起“渣男”“话唠”这些贬义词，也不愿多聊，简单给了咱家俩口子的名字就回屋了。跟先生说了邻家的情况，他讲：“胡里奥？叫他狐狸吧！好记！”

从此以后我们每年来此度假二三次，每次十天半个月的，见了狐狸都会海聊一阵子，渐渐地从他口中了解到了他多话是因为太寂寞了，整天陪着八十多岁行动不便病魔缠身的老妈，鲜少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变得越来越nosy 即爱管闲事，爱散布 gossip 闲言碎语。虽然前后左右邻居都是深居简出的，每天只是开车上下班时在车道短暂打个招呼，但狐狸就有这本事，谁家后院加盖新房了？谁的儿子女朋友谈崩了？谁又添了姑娘小子了？谁家买大件了？谁生病了，谁搬走了？谁是新邻居？不一而足，真不知道他怎能打探到这么多独家新闻，而且津津乐道地搬弄是非，我们也乐得借此了解社区情况。从他口中得知本街区邻居们多是自得其乐的中产阶层，有好几个教师工程师，有小业主，如对面那家是好莱坞的花店老板，晚上车道上常停着一部超长的花车; 有律师和水电工比邻而居，最妙的是还有一名警察，这样我们的社区就更安全啦！

狐狸除了喜欢绕舌，更喜欢伺弄花草，我们就雇他每月剪草一次，不料过了几个月，他反炒我们鱿鱼，说是：“我不是割草工，是树木专家！”好吧，园丁也分工这么细，那么就砍树吧！我家有十来棵果树，门前还有灌木丛墙，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来度假时就有意让他赚些外快让他修整树木，他的收费绝对便宜，按每小时二十美元，绝不多收。如此这般十几年下来，邻居之间淡如水，觉得他挺可爱可亲的，人畜无害。

但这印象很快就改变了，因为疫情我们从2020年初开始长住洛杉叽，与狐狸的交往也多些了。此时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但兄弟姐妹们并不想卖房分款，而是让狐狸继续住下去照管房子。他也拿社安金的了，但据说还需要打些零工才能平衡家用。本来我们与他的生活并无交集，但他爱管闲事的作派直接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有一天凌晨我从睡梦中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观念，转身又睡了，但不料声音越来越响，仔细一听竟是猛烈的捶击大门声，心里发怵，马上披衣开了卧室门，这才听见不但有擂门声还有喊叫声，我俩走到大门边，我拉住先生不让开门，从旁边的窗户拉开窗帘一看，我的天，是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打着照明灯在大门口！我们没犯法呀，怎么办？于是壮着胆子隔窗问道：“哈啰有什么事？”，女警察停止敲门，走到窗前道：“有人报警，你家后门的院里什么机器正在大响！”，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先生马上说：“请等一下，我去看看！”，我们并未开门，俩口子火速窜到后院一看，妈妈呀！打磨机正在快速旋转轰响，先生马上拔了插头，黎明的住宅区恢复了寂静，我们拉开后门，想走出去向警察回话，但他俩已经消失了。估计是问题已经圆满解决，警察也不愿面对惊慌失措衣冠不整的屋主吧？当时是凌晨四点！我们猜想是白天先生使用完磨砂机后未拔掉插头，被什么动物触发或机器突然自动接通电源引起空转，在凌晨这特别喧闹的声音惊动了邻居报警？也算是扰民罪有应得吧！这是来美国三十多年来第一次遭遇到荷枪实弹的警察，还是在凌晨，幸而当时惊醒了，要不碰到悍警敲不开门就可能用暴力破门，又或者半夜睡得稀里糊涂开门与警察纠缠，会被控袭警而遭受不测？越想越怕，再也睡不着了，我俩猜测大约是狐狸报的警。熬到天明了，看到狐狸与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出门了，竟然还如平常一样向我打招呼：“Good morning!” 我拦下他问道：“你知道大半夜发生啥事了吗？”，他居然一脸无辜地笑道：”知道呀，你家什么机器乱响把我吵醒了，我报警啦！”，我很不爽，问他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或来敲门通知我们处理，他说叫了二声门我们沒听到，决定马上报警，我又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们？他不回答了，说声拜拜骑着自行车溜了！唉呀终归是异邦人，什么庇事都要叫警察，不过这回咱也有错，幸好有惊无险，自认倒霉吧！

又过了大半年，有一天突然有市政厅的男女二个工作人员来敲门，说是接到邻居抱怨的电话，投诉我们家有违章建筑，导致雨水乱流到邻居后院，要来实地调查一下，于是先生带着二名市府官员仔细地查看了“违章建筑”，其实只是车库前的遮阳板，搭在与狐狸共有的矮墙上，大约引起他的不快，恰好前几天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墙头往他家方向多流了一些，他就又告官了！幸而俩位官员很和气又很通融，只是要求限期拆除，并无罚款。我就不明白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嘴如蜜糖问长问短，有什么问题不能先与我们沟通，一定要报警见官才行？后来我们才明白这就是许多美国人的思维和处事方式：有问题找警察来解决，当自家利益受损失不与邻居费口舌，报告市政府来处理，有这样的芳邻，是悲是喜？

如果上述情况还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话，砍树的事情使我们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家门口对面那株被我们引以为傲的棕榈树，本是树干挺直，高耸入云，顶端枝叶繁茂，被我们视为幸运风水树。但是可能树龄已经老迈，半年来一直有巨大的枯枝败叶落下，不但危险会砸到路人，而且一掉一大堆，清理烦不胜烦。于是打电话去市政园林处无数次沟通，才答应择日派外包服务公司来砍掉老枝。可是狐狸每次见我们清理树枝，就会幸灾乐祸地凑过来说：“我知道，这棵大树虽在市政府的地面上，但树不属于市里管，因为我知道那树是以前的房主种下的…..“！我一听就来气，告诉他别搬弄是非了，市里土地上长的树当然属于市里管，我们也不知道谁哪年谁种下的，市园林处都没异议定下砍树日期了，关他何事？但他还是唠唠叨叨有机会就与左邻右舍窃窃私语，还顺便攻击斜对面邻人门前二棵大树也是这种情况，因为市园林处已经定了同日处理三棵树。砍树前一日园林处派人来贴警示牌，狐狸又窜过去跟人家说树的归属问题，幸而来人讲不关他事。恨得我牙痒痒，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叫过狐狸，正色对他讲：“我不希望听到你再讲这种话了，园林处决定了，不关你事！it is not your business! “，话说得很重，他只好讪讪的应道：“我知道…..”砍树那天，开来二部大长车，一部车里配有长臂天车，送工人上高空操作，另一部车是树木粉碎机，当场把枝叶全部搅碎扬进车里。三个工人紧密配合，先砍我们门前的，再砍斜对面二棵，不过只砍枝条，不肯砍倒树，这是市政府的财产，他们有权决定处理方式，我们也无发言权。一个多小时后，现场清理完毕，看着玉树临风枝条青翠的棕榈树，它去掉了大量的枯枝败叶，俨然恢复了青春活力，心里舒坦极了。整个过程狐狸没有出来观战，这时候出来看着树们，没有欣赏和兴奋，却嗫嚅道：：“I am very sad, they don’t listen to me!” 我好伤心，他们不听我的！接着又说，市政府为砍这三棵树租用二部专业车，动用三个工人，起码花了纳税人二三千美元！什么话？我们也是纳税人，而且一定纳得比他多！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他要一直试图让我们自己付钱去砍树枝，原来他认为市政府不该为私人种的树去花钱，尽管他只是道听途说这些树是私人种下的。这样多管闲事的狐狸，像不像中国朝阳大妈们，不，该给他改名朝阳大爷了！

说起来这朝阳大爷有令人痛恨的一面，但也不乏有自尊自爱的一面。古话讲：“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惟宽可以容人，唯厚可以载物”，我们还是原谅了他，继续和平共处。有一日他见到我们大门前的灌木丛绿墙长得参差不齐，又来主动报价一百美元搞定，说是他最近要多干些活攒钱买机票去看女儿和孙子女。既然他又主动示好，也当帮他存钱，我们就告知了喜欢的树形，让他鼓捣去了。个把小时后我们出门看了差点昏倒，他自作主张把灌木几乎砍掉一大半，尤其是树叶几乎全薅掉只剩树干，这样绿树掩映的作用全无，房子整个暴露无遗，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先生气得跑去他家门口抱怨了几句。没想到这朝阳大爷不干了，说他自己是资深修剪树木专家，我们对他的修树艺术不理解是对他的污辱，还发狠说不要给钱了算白干。我一听也来气了，你不按照我们的要求随便乱砍还有理？我不会少你钱的，要是白干了你还不是马上让整条街的邻居都知道了？所以我马上拿着钱敲开他的门，他执意不收，我把钱扔在他客厅就走了。没想到第二天在门外见到这朝阳大爷，满脸不高兴怪我不尊重他，把钱扔地上云云，我只好告诉他；我们中国人不欠人工钱，扔下就跑是怕你纠缠不收云云，终于才跟他解开疙瘩，重归于好。

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朝阳大爷狐狸是我们接触不多的真正劳动人民，虽然有不少毛病，但自尊自爱、自得其乐的活法还是使我们感到很有意思，有一回他参观了我先生的画室，马上说他自己也是艺术家收藏家，看到我们诧异的目光，他当即让我们跟着他回家，去观赏他收藏的几百个各式玻璃瓶子和奇形怪状的玻璃小玩艺儿，大都是地摊淘来或者捡来的。他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炫耀，一边又说：“你们看，我也是艺术家！”。然后又拉我们去看他的后院，哈哈果然是个好园丁，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园子打理得象个小植物园。他如数家珍各种花卉，看来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有趣的人，不自卑不仰视他人，在他心目中是：你很好，我也不差！我们望着他自我陶醉的眼神，已经原谅了他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脾性了。

与如此邻居能相安无事，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常用“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 "与人为善，敦亲睦邻”的中华传统美德来勉励自己，我们也尽量挖掘着他的优点，发现他尚存可贵的一点是自力更生，自信自尊。他母亲本可送养老院，但他辞工了来照顾，他自己现在也够条件去申请各种福利了，但他情愿拿着微薄的社安金，时常骑着自行车去给人当园丁赚零花钱，乐天派整天欢天喜地的活得自由自在的。对比一些没为美国作出多少贡献的外国移民老人，却能把申请福利达到极致，什么补助都不漏过，住免费老人院，免费医疗护理加免费三歺等等，这个朝阳大爷还是很正直又自强自立的哟！还有一点，朝阳大爷虽有点讨厌，但这三年宅家期间，我们基本上与人无交往，有关邻居们的情况都由他独家新闻发布，得知本街几十户大都平安无事，我们吃了定心丸。看到朝阳大爷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的身影，何尝不是本街的特殊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