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七章
1
1970年,内蒙古草原开始组建屯垦戍边的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白音塔拉大队的知青们盼来了三位解放军现役军人:连长,指导员,还有一个军医,人们叫他医助。兵团战士还没到,三名军人住在大队办公室,他们在牧业大队享有最高权力,一方面筹备兵团连队的建设,一方面把发现、培养知青里的积极分子当作重中之重。
知识青年们有事没事都爱往军人办公室里跑,听亲人解放军说说国内、国外的大事。这天,指导员正跟围着他的几个男知青畅谈军史、党史和二战中的奇闻轶事。知青们被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渊博知识折服了。他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侃侃而谈:“要不是说毛主席一贯正确呢,你们想想,从长征开始,要不是毛主席运筹帷幄,及时纠正了王明、博古等人的错误路线,中国革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刘少奇会打仗吗?彭德怀算什么,常败将军,一贯反对毛主席。还有,还有二战?莫斯科保卫战?”
“二战?莫斯科保卫战?”有知青疑惑地问:“毛主席去苏联了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莫斯科保卫战谁指挥的吗?”
有人多嘴:“好像是什么朱可夫元帅。”
“错!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其实是咱们敬爱的林付主席指挥的。要不是林付主席在背后出主意,暗地里指挥,要不是斯大林采纳了林付主席的意见,他们苏联,莫斯科,早让德国人拿下了。不过,谁都不知道这个内幕,苏联人肯定不说,这是我们军内的小道消息,林付主席对毛主席最忠诚......”
指导员像同时代所有的人一样,被那颗显赫太阳的光芒照得眼花缭乱。
钟伟明是大队医生,经常与医助打交道,医助发现了老实能干的钟伟明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郑重其事地把钟伟明推荐给连长、指导员。
连长、指导员都是实干家,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经过观察,他们感到难以理解,钟伟明身上比任何一个北京知识青年都带有更多更浓的羊膻味和马汗味,这个瘦弱的不愿多说话的北京人整日破衣烂衫,竟能和牧民们真正打成一片,吃喝滚打在一起。由于钟伟明蒙话说的好,受到牧民们一致赞扬,成为老乡们难以割舍的朋友,家家离不开的救命大夫。几个军人一商量,决定培养这个难得的好苗子,打算连队一成立,首先提拔他,重用他。
熟知内幕的知青们将这些看在眼里,人们冷眼旁观三缄其口。一天陈文生来找连长、指导员谈心,连长问陈文生:“我看你骑马功夫不错呀,从大老远的一蹦子就跑过来了。”
陈文生是人来疯,越人多越来劲,从来进大队部都是打马一溜烟跑进来。见连长夸他,他开心地笑了,问道:“大队还没给你们抓马呢?”
连长说:“明天大马群就来,让我们挑呢?你说什么样的马好?”
陈文生摆出内行的架式,自告奋勇地说:“明天马群来我帮你们挑,我知道哪匹马跑的快。”
指导员不放心地说:“这儿的马是不是都认人呀?听人家说偏得穿蒙古袍的人骑才行,穿短衣服的人骑上去就尥蹶子。”
陈文生忧心忡忡地说:“可不是吗。这儿的马可历害了。真得留点神,摔着不是好玩的。”
连长问:“你的马是不是知识青年里面跑的最快的?”
陈文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情愿地说:“不是。要说快还得是钟伟明的大白马快,那是莫日根骑过的,又老实又快,赛马从来都是第一,能跑能颠。”
指导员见提起了钟伟明,饶有兴趣地问:“钟伟明那小伙子不错,你们是一个蒙古包的吧?”
听话听音。文生听指导员说话的口气心里早明白了个大概齐,他不经意地说:“我们还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呢。伟明要不是因为家庭出身在学校的时候早入团了。唉,家庭出身不好就是倒霉呀。”边说边唉声叹气,为钟伟明惋惜。
文生不但对大草原、对骑马很熟悉很内行,对知青、对老同学钟伟明更是了如指掌。文生长得精神十足,不但头脑清醒,还有一颗火热的心。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骑马的种种感受,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各个知青的底细。
指导员用异样的眼光看了连长一眼,连长心领神会,刨根问底起来:“他家庭有什么问题?严重不严重?”
文生心想:“倒底是解放军觉悟高,阶级路线分的清。”顿时来了精神。他加重语气,放低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可够严重的了,他爸是四类份子,反革命。”
“是吗?”连长、指导员异口同声。
“你爸是工人吧?”指导员问。
“没错,我们家是三代工人,正经八百的城市贫民,工人阶级。”
“陈文生,我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以后你们知青里面有什么变化,有什么思想问题,特别是那些出身不好的有什么......”指导员停顿了片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你随时向我们报告。”指导员认真地说。
陈文生注视着首长的眼睛,眼睛一眨不眨,用心听着,受宠若惊,用诚挚、明澈的眼睛看着连长、指导员,一连声地说道:“没问题,没问题。”
2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马倌把大队所有的马群赶到了敖包山下的草甸子上。天气出奇的好,春光明媚,微风拂面,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莫日根和革命领导班子的成员悉数到齐,套马好手也陆续赶来了,牧民小伙子们早已经憋得手发痒了,巴不得在众人面前显露一下自己高超的套马艺术。
几十个人团团围住二千多匹马,几十支套马杆在马群上空晃动。马群在高大威猛飘逸着长鬃的儿马带领下呼号长嘶,惊恐万状,一会儿跑向东一会儿跑向西,数万条腿卷起的尘埃如汹涌的海浪把大队部前的草场淹没了。大马群在慌乱中狂奔,马匹尖叫着,互相咬踢着,愤怒地嘶鸣着。
三位军人在马群旁指指点点,看着万马奔腾的壮观场景早已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自古好马生塞北。在锡盟草原,在乌珠穆沁大草原,马在茫茫天地之间充分显示了它得天独厚的优势,一个牧民有一匹好马不亚于一辆吉普车,这个牧民也因了马的魅力、马的速度、马的成绩扬名草原。
连长指着马群里一匹稍胖的马说:“这马不错。”
莫日根急忙说:“这马不行不行,你骑不了,有名的历害。”
“这匹也不错。”连长指着一匹枣红马说。
“这是匹骒马,不能骑。”
“骒马?”
一旁的知青连忙告诉连长:“骒马就是母马,不能骑。”
连长也笑了。“我说肚子怎么那么大呢,原来要生小马驹子了。”
指导员指着一匹高高大大雄壮威武,飘着长长的鬃毛的大白马对莫日根说:“这匹马不错,又高又大,多精神。”
牧民们见指导员指着儿马蛋子说好,有个坏小子用蒙话调侃地说:“这长蛋的玩意就是好看,当官的都看上了。”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莫日根尴尬地笑了笑,大声说:“指导员,这是儿马,不能骑。”
指导员不亏是军人出身,反应极快,见众人笑话他,知道自己露了怯,急忙说:“我没说骑,我说这马个大。”
大马群看似散乱而有秩序,它们冬天顺风,夏天逆风,逐水草游荡。它们的领袖就是在一大群疯跑着的马群里一眼就认得出的种公马。儿马毛色闪闪发光,脖颈上披散着垂地的长鬃。马群里两匹儿马因为争风吃醋掐起了架,都直立起来,互相啃咬,用前蹄乱刨,撕咬对手的皮肉。
群马春情初发,闹得正欢腾,从它们身上飞下一团团脱落的毛团,马汗辛辣刺鼻。强壮的种公马在追逐小骒马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急躁不安地在它身边打转,嗅闻它的时候,纵起鼻子,发出一种特殊的矜持而又热情的喷鼻声。
站在远处的男女知青漫不经心地围着马群转,目睹种马与骒马交配的情景,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爱情场面众目睽睽之下自然、纯洁、简单,由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
指导员围着马群看了又看,对连长和医助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看还是让牧民们帮着挑吧,咱们围着瞎转不见得挑的好。”
旁边的几个男知青指着一匹大黑马大声说:“指导员,就让抓那匹,绝对是匹好马。你看现在还挺胖的,个子也不小。”
指导员大声对莫日根说:“主任,主任,就抓那匹黑马!”
嘎日布看了一眼大黑马,自言自语地说道:“那是胖丹僧的马。”说完不敢待慢,高声吩咐马倌们:“黑马,黑马,胖丹僧的黑马!”
马倌索每亚骑马跑到莫日根面前问:“那是胖丹僧的马,他一冬都没舍得骑,人家乐意吗?”
莫日根不耐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我跟丹僧说。”
胖丹僧的大黑马果然与众不同。
初春,整个马群开始脱毛,旧毛还未褪尽,新毛刚刚长出来,新旧交替,正如人剃了一半的头,半阴半阳,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胖丹僧的大黑马一冬天没舍得骑,滚圆的屁股,高大的身材,显得彪悍雄壮,它全身的旧毛褪得一干二净,身上泛着光亮,黑毛黑皮好似披着一身的黑绵缎,大黑马脖子上的长鬃迎风飞扬,在没吃饱青的大马群里傲视群雄,出类拔翠,格外引人注目。
说着话,一个马倌骑着杆子马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甩着套马杆突然冲到大黑马跟前。
大黑马惊恐万状,高昂着头,想撒开四蹄飞奔,一切都晚了。大黑马四周都是马,跑也跑不开,套马杆大老远的伸了过来,只见杆头一甩,绳索套住了马头,大黑马拼命挣扎,马倌身子往后一耸,屁股坐在了马鞍子后面。马倌两脚用力蹬住马镫,身子往后用力,大黑马头朝马倌,不情愿地牢牢地站在了原地。
连长、指导员、医助三个看得目瞪口呆,见大黑马被制服,一齐拿着马笼头跑了过去。
大黑马见无数陌生的人围了上来,打着响鼻,又蹦又跳,拼命要挣脱绳索。马倌的双腿伸得笔直,用力踏着马蹬,用力的同时把绳索绞了无数次,身子倒向马的一边,看样子马倌几乎要从马身上摔下来了。大黑马不停地闹,马倌不断地用力,多亏了杆子马训练有素,前腿用力支撑,后腿下坐,帮助马倌发力,不让大黑马挣脱。
指导员拿着马笼头围着大黑马转了足足有好几圈,丝毫近不了身。莫日根见状,只得亲自下马,举着马笼头,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尽看家本领,大黑马还是不买账。
嘎日布不得不下马。
他将自己的马缰绳递到一个牧民手里,慢慢靠近大黑马,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大黑马的耳根子,嘴里念念有词。大黑马瞪着双眼,竖起耳朵,听着熟悉的蒙话,看着熟悉的蒙古袍,稍稍走了一点神的功夫,突然,嘎日布的两只手如一付强有力的大铁钳牢牢抓住了大黑马的两只耳朵。
大黑马发怒了,用力往上刨,想要挣脱。嘎日布死死地抓住大黑马的耳朵,整个身子都悠了起来,嘴里说:“快,快。”
莫日根连忙给大黑马戴上马笼头。
戴上了马笼头的大黑马瞬间变成了驯服的羔羊,不挣扎,不乱闹,安静地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莫日根牵着大黑马溜了几圈,不放心地对指导员说:“指导员,这匹马历害,你要小心!”
指导员心说,我什么没见过,不信制服不了一匹马。
莫日根把大黑马的缰绳递到指导员手里,指导员牵着大黑马赞不绝口。
“好马,好马。”
指导员说着就要走近马身旁,想抚摸一下心爱的威风凛凛的大黑马。突然,大黑马猛地一转身,把屁股对准了指导员,指导员一看不对,急忙丢开手上的笼头扭头就要跑。说时迟,那时快,大黑马抬起后腿,蹽开双蹄冲指导员踢了过去。还好,幸亏指导员身手敏捷,后腰上只挨了一下,大黑马已经跑得老远了。
莫日根慌忙跑过来安慰指导员。“没事吧?没事吧?”
指导员吓得够呛,表面上还要假装脸不变色心不跳,心有余悸地说:“没事,没事,幸亏我腿脚利索跑的快。”
大黑马嘶叫着拖着马笼头跑进了马群,众马倌急忙打马去追。
马倌们不费吹灰之力再一次把大黑马牵到了指导员面前。嘎日布不敢怠慢,亲手安放好马鞍子,跳上马背骑着溜了几圈,见大黑马平静了下来,把马缰绳和马嚼子绳一齐递到指导员手里。
大黑马认生,也许只认穿蒙古袍的人,在指导员手里,它打着响鼻,瞪圆双眼,活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嘎日布走向前,再一次紧紧握着马缰绳。
指导员双手扳住马鞍子,就要往上骑。见大黑马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脑袋往上扬,身子往上窜。
嘎日布慢慢地把左手伸到大黑马头顶,紧紧地攥住大黑马的一只耳朵。大黑马头朝下,被嘎日布挡着眼,看不清在它身上将要发生的事,一动不动。指导员趁势跳了上去。
嘎日布松开手,指导员紧勒马嚼子绳,大黑马在指导员的口令下开始颤颤微微地迈开双腿,身子往前一窜一窜的煞是吓人。
“走,走,跑,跑,”指导员操着河北口音像是命令他的战士一样吩咐道。
嘎日布大声说:“放松一点马嚼子绳。”
见指导员无动于衷,陈文生赶快用汉话翻译出来:“指导员,让你放松点马嚼子绳。”
大黑马感到一个陌生而粗笨的家伙骑在它的身上,它忍受不了陌生人的摆弄,眼见就要暴跳如雷地发作了。
马嚼子绳松开了,大黑马急走几步,突然跑了起来。
观看的人们不禁为指导员担忧起来。陈文生一马当先,拍着马屁股,直奔指导员的大黑马而去,大有乱军中救主的英雄气慨。
大黑马本来脾气倔强,见有马在它后面疾驶而来,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快,我比你还快!愈发疯跑起来。
指导员耳边生风,眼中流泪,拼命地拽马嚼子,无奈大黑马的嘴像铁一样硬。指导员在部队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任凭他使出浑身力气,就是无法制服大黑马。陈文生的瘦马想追上指导员的马也是不可能的了,只得在指导员后面吃大黑马扬起的尘灰。
果然不出人们所料,没有几个回合,指导员从马身上跌落下来。
连长拿出他指挥打仗的果敢劲,连声喊道:“不要追了,那匹黑马不行,换一匹吧!”
见指导员远远地拍拍屁股没事,连长回头对领导班子的几个成员说:“不行,不行,这大黑马嚼口太硬,换匹口头比较嫩、比较驯服的马吧?”
莫日根听明白了连长的这几句话,急忙大声喊着翻译给大家。
胖丹僧的黑马嚼口硬;郝必萨哈拉图的黄马个头太小;母胡鲁的枣红马暴跳如雷;索每亚的白马太肉头。
一匹匹地挑,一匹匹地套,马倌们的杆子马累得大汗淋漓,还是不能让几个军人称心如意。
马倌们套马,军人们挑马一晃快到中午了,这样热闹的场面招来了许多牧民小伙儿,知青们更是当仁不让,都跑来看热闹充当高参。大家聚精会神地挑马,小伙子们轮流表演自己高超的套马术,谁也没注意,钟伟明牵着他的大灰马,背着药箱,从北边闷闷不乐地步行走来。
他走到马群旁,卸下马鞍子,摘下马笼头,睹气地用笼头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旁边的陈文生见钟伟明不高兴的样子,问他:“你怎么才来?”
“别提了,这匹大灰马看着个不小,真是肉蛋,我从敖特尔往回走,刚过了小河就趴蛋了,站在那儿抽它、打它、推它,说什么也不走,就差管它叫爹了。”
陈文生看了看被钟伟明狠命抽了一马笼头都舍不得快走,在前面几步远慢条斯理地啃着草的大灰马,说:“它也不瘦啊?”
钟伟明说:“谁知道呢?”
嘎日布看见钟伟明从远处牵着大灰马走过来,心中早明白了大概,他嘿嘿地冲知青们冷笑了几声,对钟伟明说:“这大灰马早出了名的,你可千万别骑着走远道,老布僧有什么好马?要不他舍得换给你了?”
听了嘎日布的话,钟伟明茅塞顿开,他对嘎日布说:“老布僧跟我说他这马个头大,不爱掉膘,我心说慢点就慢点吧,要不马老不够骑,这才骑了不到一个月就趴蛋了,您说让我骑什么?这大春天的。”
说着话,小朝克从大老远的看见了钟伟明的身影,急忙赶过来。问过好之后说:“钟哥哥你怎么才到呀?”
钟伟明羞愧难当,对朝克说:“别提了,我从小河边走来的,这大灰马说什么也不走了。”
朝克也笑了,“老布僧的大灰就是爱趴蛋,抓大白马吧?我看膘还行,好像胖了一点。”
钟伟明正求之不得,就对朝克说:“正好你帮我抓一下大白马吧。”
知识青年不放牧每人只能有一匹马,大队给了钟伟明三匹马,领导们看出了赤脚医生的重要性,钟伟明每天走的路不比牧民少多少,他一春天骑趴下了两匹马,趁着马群来到大队部,抽空让小朝克帮他把大白马戴上了笼头。
大白马不胖不瘦,棱角分明,它高高地昂着头,从上到下一水的白颜色把它乌黑的大眼睛衬托得格外明亮。钟伟明牵着它,走到人群边,爱不释手,给它慢慢地梳理皮毛,把旧毛一撮一撮地揪下来,扔到草地上。
马倌们不断地套马,一匹接一匹,可几个军人不是嫌太历害就是嫌个头小不好看,害得莫日根喊哑了嗓子,让马倌们套了一匹又一匹。
钟伟明牵着大白马站在一旁看热闹,指导员拍着身上的土慢慢地踱到了他的身边,上下左右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大白马,连连夸奖道:“钟伟明这匹马不错呀,长得又高又大,听说能跑善颠,还老实不认生。”
钟伟明见指导员夸他的马,受宠若惊,谦虚地说:“快是快,就是不保膘,不禁骑。”
指导员是个爽快的人,开门见山地说:“要不这么着吧,你挑匹马,把大白马换我算了。”
听了指导员的话,钟伟明一楞,一时没反映过来指导员说的是什么意思,陈文生在一旁撺掇说:“伟明,傻楞什么呢?指导员要跟你换马,你还不挑匹好的去。”
老支书撒木古铜色的走马在白音塔拉草原名声显赫。走马顾名思义不是以跑赢人,而是颠覆了一般马行走的常规,大颠起来前后两蹄顺着同时迈步,走马也是那达慕大会上赛马的一个项目,好走马颠起来快步如飞,一般的马四蹄腾飞大跑着还撵不上呢。
连长听知青们说过撒木的走马如何如何神勇,早在心里惦记上了,今天趁着牧民们高兴,他一连试骑了好几趟,爱不释手,一个劲地对老支书说换给我吧。
老支书撒木铁青了脸,一个劲咂牙花子。虽然他放牛有五匹马,当书记又配了三匹,可惟独这走马才是他的最爱。老支书阴沉着脸抽了两根烟,想想自己现在朝不保夕,得罪了军人说不定给个小鞋穿就得又一次靠边站。马毕竟是牲口,还是人重要。想到此,支书撒木不再犹豫,御下马鞍子,从连长手里拿过马笼头,亲手给走马换上。
钟伟明眼见支书撒木把自己最心爱的走马换给了连长,牧民们嗜马如命,对自己喜爱的马更是情有独钟,无论如何是不肯轻易交换出去的,既然书记在军人们面前甘拜下风,大白马让指导员看上了,钟伟明怎敢违背领导意愿,不忍痛割爱。
宋医助慢慢踱到钟伟明身边,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安慰他道:“伟明,不是让你挑匹好的了吗,你挑啊!拣好的挑。”
宋医助比钟伟明大不了三两岁,他外表长得细皮嫩肉,让人看不出是个来自河北农村的乡下人。小宋到部队好几年了,他聪明好学,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没白呆,学成了军医,长期在办公室工作,人养得白白嫩嫩,像个害羞的大姑娘。宋医助很快成了钟伟明的好朋友,有人请伟明看病,他常常借上知青的马,与钟伟明一起到蒙古包去巡诊。
有一次宋医助与钟伟明一起到嘎日布家看病,刚刚给嘎日布的小儿子试上体温表,蒙古包里躺在暖和的干草上打盹的小牛犊被小孩的哭声吓得哞哞叫起来,小牛犊脚下打着滑,用颤颤微微的腿站了起来,瞪圆琉璃球似的黑眼睛盯着陌生人,花花地撒起了尿。
嘎日布的老婆手疾眼快,轻声地骂一句:“吾特哥。”拿起水勺子就接上了牛犊的尿。
牛犊尿完了,她顺手推开蒙古包门,把水勺子里的尿泼了出去。当着客人,嘎日布的老婆还算讲卫生,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勺子里涮了涮,倒掉水,用水勺子继续舀茶。
在牧民的蒙古包里,宋医助让钟伟明当他的翻译,两个人一起为牧民看病。平心而论,宋医助的医技并不比钟伟明强多少,并且,只要端起牧民家的饭碗,宋医助拧着鼻子,无论如何下不了嘴。
“小钟,”宋医助对钟伟明说,“这奶茶真是,真是不好喝,这面条里都是羊肉,特膻,我在部队从来不吃羊肉。这碗,你看见了吗?”宋医助轻声地鬼鬼祟祟地咬着钟伟明的耳朵说,“这碗也不洗,用那手巾乌黑发亮的,多脏啊,还擦呢,老天爷,你是怎么在牧民家吃饭的?”
钟伟明笑了,一边吃面条一边说:“我是惯了。”
宋医助佩服地说:“你真行,你真行。”宁可饿着肚子一天水米不沾。
3
钟伟明学着书记的样儿亲手把指导员的马笼头戴在了大白马的头上,指导员高兴地给马鞴上鞍,歪着屁股坐在大白马背上,一边大笑着,一边夸奖:“好马,好马,真是好马,好,好,好。”
指导员骑着大白马因为马蹄子踏在一个田鼠洞里,打了一个趔趄,吓得脸都白了。他重新端正了身子,用缰绳勒了一下马的嘴唇,大白马久经沙场,心领神会,只要稍稍动一动缰绳,就明白主人的意图。它一路大颠着,往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身强力壮的书记撒木把刮得发光的四方下巴亥紧靠在胸前,忧郁地皱起眉头,直瞅着自己的脚下。他抬起头,点着一支烟,望着疾走如飞的大白马,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
钟伟明手里拿着空马笼头,等待着大队领导配给他的新马。他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新郎迫不及待地要揭开新娘神秘的面纱,不知这未曾谋面的新人是个丑陋无比的麻脸还是个美如天仙的俊妞?
莫日根走近嘎日布,嘎日布是负责马群的领导班子成员,莫日根与他轻声细语地商量了一阵子,他冲马倌们下了新的指令:“青马,小青马,我去年训的那匹小青马,给钟伟明抓来。”
嘎日布牵着马站在草地上抽着烟袋锅,他对旁边的牧民们说着:“这青马是‘朝鲁青’的后代,个头不大,按血统来看必将是匹好马哟!”
嘎日布出身贫牧,是大队革命领导班子成员,让他分管大队马群也是众望所归。他放了许多年的马,对大队的几千匹马了如指掌。牧民们给每匹马都起了名字,就如同张家生的儿子姓张,李家养的闺女姓李一样,谁骑过的马就用谁的名字命名。“文革”前,朝鲁家马群的儿马是匹优良的纯种乌珠穆沁血统的大青马,牧民们亲切地唤它朝鲁青。
马群中,儿马的地位是由强者在竞争中确立的,任何一匹马都可以争群,通过追逐、厮咬、拼斗,使最强的马成为公认的首领。当强壮的儿马蛋子长到三四岁,牧民们为小个子或不善争斗的儿马去势,单单保留相中的最富竞争力的种马。为了保证不因近亲交配,群马的品种退化,牧民们往往从外人的马群里挑选高大强壮的种公马互换,朝鲁青就是老朝鲁从大老远的东乌珠穆沁旗换来的呢。
“小青马,小青马,莫日根的小青马!”
马倌们互相叫着喊着,一齐奔向大马群里一匹瞪大了眼惊恐万状瘦小枯干的青马。
马的神经不知为什么会如此敏感。马倌们只不过大老远的看了看在数千匹马之中的小青马,并且悄悄地围了上去,万马丛中你不惊它不惊,只有小青马突然明白了似地,惊慌失措,左奔右突,仿佛要在大马群中,在它的亲人们之中寻找安全,寻找呵护。
白音塔拉首席套马好手索每亚骑着他最快的杆子马躬着身子冲过去了,郝必萨哈拉图冲过去了,小朝克冲过去了,几个马倌当仁不让骑着杆子马都冲过去了。
马倌们的杆子马个个训练有素,只要马倌骑着它们大老远的瞟一眼要抓的马,不用指挥,不用示意,仿佛人马合一心有灵犀,杆子马就会直冲向马倌要抓的马。任前面的马左拐右拐,慢跑快跑,耍尽花招,杆子马寸步不离,准确得如长了眼睛的激光制导导弹,直冲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要想在草原上当牧民,套马是最基本的技术,当马倌更要练就一身超出一般人的套马绝技。长长的套马杆拿在手,飞奔在马背上,只要看准要套的马,探身抖杆,抛出套马索,好马倌十拿九稳,杆杆不落空。
马倌每天一个人去找马群、圈马群,自己一个人套马、换马,不论多暴烈的马,不论是生个子还是儿马蛋子,马倌们都要一个人冲进马群,套住马,给马戴上笼头,鞴上鞍子,骑上去。空旷的大草原,万马奔腾的马群里,一个马倌单枪匹马要想如愿以偿地套住马,没有一匹过硬的杆子马,纵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得逞。
几位身手不凡的马倌瞬间接近了小青马,几根套马杆同时甩动,任小青马有天大的本事也在劫难逃。
只见小青马依仗着它矮小的个头优势,把头往大马群中一扎,几根套马杆头的绳套同时抛了个空,再看小青马跑的远远的,突然一个加速度,脱离了大马群,头也不回独自朝石头山的方向跑去。
几个马倌疯了似地打马追了上去。他们坐下的杆子马都是马倌关键时候的杀手锏,今天为了这匹瘦小的小青马却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马倌们追累了,大家不愿意为一匹名不见经传的小马费那么多心思,纷纷打马往回走。郝必萨哈拉图骑着自己最心爱的杆子马紧追不舍。只见他抖动缰绳,驾驭着飞奔的杆子马,寻着目标,弯来弯去地跑着。他的大黄马果然不负众望,越追越近,像一阵风似地接近了小青马。
郝必萨哈拉图年轻气盛,他使用的套马杆出了名的长,足足有五米多,他见小青马进入了他的控制范围,远远地甩动套马杆,只听唰地一声,套马杆的绳索准确地套入了小青马的脖子。可是由于小青马的速度太快,郝必萨哈拉图离的稍远,动手的时机有些牵强,来不及发力、扭杆,绳索顺着马脖子一下滑到了马胸前,郝必萨哈拉图打马紧跟小青马,拼命拽套马杆。
由于没套住小青马的有效部位,小青马不费吹灰之力,拉着套马杆、郝必萨哈拉图和他的杆子马向前奔去。郝必萨哈拉图的双手滑到了套马杆的尾部,一只手无奈松开了,只有一只手勉强抓着套马杆,只一会儿的功夫,郝必萨哈拉图整个人被小青马拽离了鞍座,身子悬了空。
郝必萨哈拉图舍不得丢了自己心爱的套马杆,他更丢不起这人:大春天的,马还没吃饱青,却让一匹瘦弱的小马将他掀翻在地。
小青马毫不留情,奋力往前跑着,郝必萨哈拉图手握套马杆从鞍座上滚落马下。他双手死死抓住套马杆,任凭小青马拖着他往前吃力地跑着。他浑身上下粘满了黄草、尘土、牛粪、马粪,不一会儿的功夫,腰带开了,帽子丢了,蒙古袍散了,裤子磨出了洞,头顶上几块亮光光的斑秃也暴露无遗。
小青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前拉,身后传来了众马倌们嘈杂而急促的马蹄声和人们复仇的呐喊。
“郝必萨哈拉图我们来了!”
小青马已经精疲力尽,跑了这么大功夫,还拖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累也要累死。小青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郝必萨哈拉图见状更是死抓套马杆不放。他知道,用不了片刻,马倌们就会飞奔而至,小家伙,你死定了!郝必萨哈拉图在心里恨恨地想。
小青马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堆堆高出平地的杂草堆,那是一片长得密密麻麻的得尔苏草。得尔苏草是草原上一种奇特的植物,它细细高高的足可与芦苇媲美,顶上带穗也貌似芦苇,但它的杆坚韧无比,没有牲口吃它,再大的狂风刮不倒它,再猛烈的暴风雪压不伏它,在它的草根处堆积成一团团的大土疙瘩。
小青马急中生智,猛地穿过一堆高高密密的得尔苏草,突起的草根土堆将郝必萨哈拉图拦腰截住,小伙子劲再大也没有马的劲大,无奈只得松开手任小青马如脱缰的野马绝尘而去。
小青马拖着套马杆仿佛插上了双翅,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它似乎一点不留恋自己的爹妈,一点不留恋自己的同类,一点不留恋自己的亲朋好友。它也许在想:无自由,宁肯死。
一向沉稳的嘎日布见郝必萨哈拉图撒了套马杆被拖下了马,心里着急,不顾在众人面前失态,火烧火燎地骑上马,打马跑向马倌们。凭着经验,他知道今天遇到了一个倔强、不服输、敢玩命又聪明的家伙。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扭着青筋毕露的脖子,大声招呼着大家:“不要追!不要追了!越追它跑得越远。”
马倌们纷纷勒住马,无精打彩地陆续往回走。
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小青马绕了一个大圈子果然跑回了马群。
莫日根见小青马果然如他所料,众马倌为了它费尽周折,他面色严肃一本正经地用蒙话对钟伟明和一旁的几个男知青说:“历害,特别历害。三岁那年我就看上它了,我想留着自己压,没敢,还是找朝克帮我压的。”说完,为了引起钟伟明足够的警觉,一连又说了几个历害。
钟伟明知道在锡盟草原,乌珠穆沁马美誉在历史上由来已久,虽然它们个头普遍不大,但大都生性刚烈。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更如世上那些怪才、奇才、真才的人一样,生来自高自大桀骜不训。乌珠穆沁马长到三岁、四岁,在开春还没吃饱青,马最弱的时候就得训出来,否则等马长大了长高了,有劲了,脾气大了,遇到暴烈的生个子马,训马人轻则摔得鼻青脸肿,重则伤筋动骨,甚至有生命危险。
知青们见过牧民训生个子时的狼狈样。三、四岁的生个子马从来没让人骑过,没鞴过马鞍子,生来头一次让马倌套住,几个有劲的人揪着马耳朵,按着马头,强给生个子马戴上嚼子,鞴上鞍子,一个骑马好手骑上去,大家一齐撒开手,生个子又尥又刨,又蹦又跳, 不把人摔下来绝不善罢甘休。
经验老道的嘎日布表面上对小青马不屑一顾,看也不看它一眼,他早嗅出了小青马的倔强、速度和智慧,这小青马真是马小鬼大,非同一般,他默默地想,他可不想让马倌们再白费力气了。他对大家说:“圈马群,把马群往一块圈圈。”
马倌们听话地打马往四周飞奔而去,把四散而逃的马群紧紧聚拢到一块。
草原上尘土飞扬,雄壮的儿马高昂着头,甩着飘逸的长鬃,把属于自己的妻妾和成群的子孙往一块拢了又拢,惟恐丢下了谁。
小青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种群,它的爸爸就是牧民们赞不绝口的朝鲁青,一匹浑身上下长满菊花似的花纹的种公马,妈妈是匹通体洁白,个头不大,吃苦耐劳,跑得又快又稳,有着标准乌珠穆沁马漂亮身架的年轻骒马。
马群被牧民们团团围在中央,索每亚下马紧了紧马肚带,郝必萨哈拉图换上了一匹更好更快的杆子马,把阿爸嘎日布的套马杆拿到手里,他想倾刻间报了这一箭之仇,嘎日布安排他从正面发起攻击。
嘎日布把自己最可心的杆子马抓来让小朝克骑上,小朝克虽然瘦小枯干力量不是很大,这些年随着年龄渐大,他的灵活和机智使他在众多的套马好手中脱颖而出。
嘎日布骑在马上,抚摸着斑白的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奔跑着的大马群,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地。
一个更大的阴谋开始了。
众马倌一轰而上,大有不将小青马一举拿下誓不休的劲头。郝必萨哈拉图一马当先,几匹杆子马飞一般冲到了小青马前面。
小青马举目四望无路可逃,抬头见东面有个空隙。小青马慌不择路,故计从施,再一次离开大马群,离开亲人,离开父母,不顾一切地扑向东方。小青马四蹄腾飞,好似离弦的箭一去不回头。
嘎日布不让郝必萨哈拉图守在这里将功赎罪挽回颜面也是用心良苦。马倌们如果被一匹暴烈的马、一匹狡猾的马给戏弄了,被拖下马,把自己金贵的套马杆拖走折断,费尽心机套马不成反出丑,就如同在众人面前遭批斗、被污辱,为报一箭之仇都会使出杀手锏。这个可怕的杀手锏可以概括为:欲擒故纵、守株待免、置于死地而后生。
马倌们若无其事地追赶要套的马,你不是速度快吗?你不是机智过人吗?你不是有万夫不挡之勇吗?好,放你一条生路,留给你一个缝隙,让你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前头一个有经验、有准头、有力量、有十分把握的马倌正在等着你呢。
只要你踏上这条华容道,你别无选择,只有冲过去。
你冲过去了,四蹄腾飞,如闪电,似迅雷;可是,马倌的套马杆突然伸到你的脖子上,绳索突然锁住你的咽喉,马倌居高临下猛地横向一拽,被套的马四蹄腾空,再大、再壮、速度再快的马无不应声倒地;轻则摔破皮肉,重则骨折、五脏六腑破裂,五时三刻立时毙命。
只有一步之遥小青马就要突围成功了。
不想寒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道绳索飕飕有风,在小青马的两边,索每亚和小朝克一左一右候了个正着。
两根长长的套马杆伸了过来,两个套马好手轻舒长臂,手疾眼快地抖杆甩套,两道细细的羊衣拧成的套马绳如两条催命索紧紧地勒住了小青马的咽喉。
索每亚和小朝克,一个体壮如牛,一个身轻如燕,只见两个人动如脱兔,套马杆头的套马索准确地套住了小青马。套住小青马脖子的一瞬间,如教科书上记录的一般准确,两个人在马鞍座上抬身,屁股往马鞍子后面坐,身子往后倾斜同时发力,随即手中的套马杆如拧麻花似地转动几圈,套在小青马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越绞越窄,要想挣脱比登天还难。
“好,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牧民们知道这种守株待兔式的套马比追着套马还要难上加难。它要求马倌甩杆要有准头,小青马疯狂的爆发使它的速度无以复加,如果没准头,一杆套不住,马倌们圈马、赶马、佯装套马,所有的心机全都白费。它还要求马倌有超人的力量和智慧。站在原地套住马并立即制服它,与骑在马上边跑边发力相比有天壤之别,让奔跑着的马来个急煞车,还不能用杀手锏使它毙命,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几个军人看呆了,知识青年们看呆了,老牧民们见两个年轻人娴熟的套马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不为他们连连喝彩。连年轻时的套马好手、如今管马群的头头、从来不轻易夸人的嘎日布也禁不住对莫日根说:“朝克放马没问题了,这孩子长大了,有劲了。”
想当初钟伟明与大白马一见钟情,平生第一次骑马就被大白马来了个下马威,摔得七魂出窍,险些丧了命。可固执的小伙子偏偏喜爱上了这匹通体洁白疾走如飞的骏马。大白马过了青春期,正在走下坡路,在钟伟明的手里早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与知青们赛马大多还会独占鳌头,但与莫日根和众多的赛马好手在一起它不得不甘拜下风。
当莫日根把马倌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的马牵给钟伟明时,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愤怒到了极点。他一反常态,顾不得当着莫日根的面,怒不可遏地大声嚷起来:“我不要,我不要这匹象毛驴一样的东西,哪匹马也比它强!”
这是怎样的一匹马呀?
初春,青草刚刚吐芽,牲畜还没吃饱青,这匹铁青色的只有五周岁的小马精皮刮瘦,身材矮小,浑身的旧毛未褪尽,新毛未长全,青一块白一块,深一块浅一块,活像长满了秃疮的赖痢头,垂头搭脑,无精打彩。再看它脖子上,拖着长长的鬃毛,活像一匹未被阉割的儿马蛋子。看有生人走近,小青马怒瞪马眼,不驯服地打着响鼻,前蹄狠刨草地,调着屁股,好像随时要给不受欢迎的陌生人致命一击,也好像对钟伟明说: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
莫日根望着眉头紧锁的钟伟明赶紧叮嘱道:“钟伟明,你可千万不要小瞧这匹马,为了训服它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还是让朝克帮我训的呢,我真担心你骑不了它。”
小朝克在一旁看着这匹小马,心有余悸地对钟伟明说:“钟哥哥,这马是我去年压的生个子,可历害了。”
钟伟明望着这匹可怜的小青马,想想自己的出身,自己此时的身份、地位,这样一匹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相貌丑陋人嫌狗不待见的坐骑才与穿着破衣烂衫的自己相匹配呢。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吞咽下离开大白马的悲哀,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钟伟明默默地站了一小会儿,莫日根在催他、劝他,口中念念有词:“这可是我相中的马,要不是我有八匹马了,我肯定要它。”
莫日根说的没错,小青马确是他看中的、训服的,是他的第九匹坐骑,要让他说心里话为什么把小青马淘汰出局,恐怕唯一的理由就是它长得不高大。
钟伟明无可奈何慢慢朝小青马走去。
钟伟明越接近小青马,小青马越兴奋,它不安地挪动着身子,把它的屁股掉向新主人。
钟伟明慢慢地一步三挪地走近它的身旁,小青马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它突然令人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
小青马的肌肉在又薄又细的毛皮下抖动起来,钟伟明摸了摸它的脖子,见小青马的脖子上叮着一个吸足了血,放着紫光,个头有琉璃球大小的草趴子,钟伟明用力把草趴子拔了出来,轻轻地把小青马又浓又密的象儿马蛋子一样的鬃毛理了理,把他的脸凑近它那象发怒的骡子一样大的鼻孔。小青马打了个哆嗦,用鼻孔紧张地大声地喘着粗气,竖起尖尖的耳朵,向钟伟明,它未来的主人伸出厚实的嘴唇,试探性地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看着这匹个头矮小其貌不扬的小青马,钟伟明想起了威风凛凛快步如飞的大白马。一个高大威猛潇洒漂亮,一个猥琐干瘦弱不禁风。大白马跑起来如闪电,颠起来一阵风,出尽了风头;小青马呢?只有天知道。
小朝克牵着马走了过来,他不放心地一个劲唠叨:“哥哥,我帮你骑吧?这匹马是我驯的,可历害着呢。”
钟伟明睹气地说:“不用!”
钟伟明说完话轻轻地抚摸起小青马。他不是爱它,不是突然起了怜悯之心,而是学着牧民们对待生马的样子。
小青马倒换了几下它的细腿,痛快淋漓地抖动了一下它的肌肉,主人的沉默仿佛感染了它,使它的怀疑和愤怒变得好多了。它眨巴着一对大眼睛,如果你仔细看,也是妩媚动人的。
钟伟明手里牵着小青马,走到地上的马鞍前,抱起马鞍慢慢地再一次靠近小青马。他怀着沮丧的心情,将马鞍子不耐烦地扔在小青马身上,牵着马遛达几步,翻身骑上马。
钟伟明不熟悉这小马的习性和脾气,他看不起它,同时对它又放心不下。
到了中午时分,天气变成春季里少有的炎热,就像是大雨将至那样闷热。马群呼啸着如退潮的海浪滚滚而去,草地上一片马嘶人叫。
钟伟明头上的绿军帽已经晒得发了白,帽沿折成了好几截,军帽的边边缘缘开了线,露出了里面的白布;身上的深蓝色夹蒙古袍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也变了色,前襟破了好几块,腋下的扣子丢了,前胸一排三个扣子也只剩下了一个;腿上的劳动布裤子磨得腿裆两边露了肉,已经看不出裤子的本色;脚上的布鞋靠马鞍韂一侧鞋帮早磨透了气;腿上因为有裤子挡着,看不见小腿内侧磨得快要破了,又红又肿钻心的痛。
钟伟明与小青马,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人,一个是赢弱腼腆的马;一个穿着破衣烂衫,一个鞴着掉了漆的、磨透了韂的旧马鞍。在初春暖洋洋的阳光下,在热闹的马群与知青、军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在荒草遍野的原野上,一个狼狈,一个邋遢;一个窝囊,一个猥琐。瘦与弱,丑与破,相得益彰。
小青马驮着钟伟明驯服地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诚惶诚恐。它走起来一溜烟,跑起来竟也轻盈快捷,唯恐主人不满意。
小青马越跑越快,越跑越稳,越加听从驾驭它奔驰的主人手上轻微的动作。钟伟明轻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回头看了看热闹的人群。
莫日根骑在马上,远远地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至钟伟明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小青马的表现使他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绝不会相信这是事实。
几个男知青争宠地帮助连长、指导员、医助整理马鞍,牵马,遛马。
钟伟明骑着小青马,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拼命地朝草原深处跑去。
4
第二天,孙满福的大车去公社买粮食,钟伟明本应坐着大车去买粮、换些全国粮票,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他索性把全部仇恨都撒在了小青马身上。他骑上小青马,自己一个人一溜烟地跑在了大车的前面。到了公社,买完了粮食,换了些粮票,以往坐大车都要在公社住一宿。钟伟明在邮局意外地遇到了莫日根。莫日根朝他笑了笑,问他:“钟,买粮食来了?”
钟伟明回答:“买粮食来了。”
“坐大车来的?”
“不是,骑马来的。”
莫日根来了兴趣,问他:“怎么样?小青马老实不老实?”
提起小青马钟伟明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还行。”
莫日根突然问他:“今天走吗?”
钟伟明一楞,“今天?”
莫日根挑衅地竖起了眉毛,眉飞色舞地说道:“走啊,赛马,赛马敢吗?”
钟伟明毫不迟疑地回答:“敢!赛就赛。”
两人走出邮局太阳已经偏西,莫日根整理了一下马肚带,跨上膘肥体胖的大青马,率先冲出了公社。钟伟明骑上小青马,紧随其后。
莫日根是谁?他的大青马喂养了一个冬天,论速度不输大白马,论体力名扬草原,只有莫日根才敢在青黄不接的大春天从公社一口气跑回大队;换了别的人、别的马,别说跑,即使颠着、走着能顺顺利利地回到一百多里的大队也不枉此生呢。
莫日根的大青马名不虚传。莫日根稍稍勒住马嚼子,懒洋洋地,好久才把举到脑袋顶的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大青马忽快忽慢,在钟伟明与小青马面前游刃有余。钟伟明追上来了他就快一点,钟伟明落后了他就慢一点。
路上的牧民们大颠着往回走,好奇地看着力量悬殊的比赛,笑谈这个北京知青的不自量力,胆敢跟马王较量。
钟伟明扬鞭催马,瘦弱的小青马因被打得火烧火燎地疼,抿着耳朵,越跑越快。
莫日根贴进钟伟明身边,一脸坏笑地对他大声说:“不要着急,慢着点,小心春天马趴了蛋到不了家!”
钟伟明什么都不顾了,一门心思追赶莫日根,追赶大青马。太阳下山了,过了彦吉嘎河,跑了估摸有五十里路了,钟伟明突然觉得前面的莫日根好似有些力不从心,大青马也不再戏弄他了,小青马箭一般地追了上去,与大青马并驾齐驱。
莫日根骑在马上有些惊惶失措,任钟伟明和他的小青马在他的身边旁若无人地追来跑去。
莫日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原以为不出三四十里地小青马就得累趴了蛋。这样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所有的马都是一年当中最虚弱的时候,还没有哪个牧民小伙儿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马王赛马。可是,小青马分明就在身边,钟伟明紧随左右。莫日根快马加鞭,已经落不下小青马。他不敢怠慢,不敢再鞭打自己的大青马,而是老谋深算地勒紧了马嚼子,不再放肆地超来超去。
五十里过去了,六十里过去了,七十里过去了,两匹马不是跑而是大颠着匆匆而去。
当敖包山遥遥在望,当小青马平稳而急促地大颠着如履平地,再一次忘乎所以旁若无人地超过莫日根的时候,狡猾的莫日根不顾廉耻地大声叫喊起来:“钟,我跟你赛的是跑,可不是跟你赛颠,不算数!不算数!”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莫日根的马一天奔驰了足足有二百里地,钟伟明刚刚超过他,跨下的大青马已经疲劳得打起了晃。
钟伟明大颠着超过了莫日根,马不停蹄地一直奔向大队部,回头望望,莫日根早没了踪影。
第二天,牧民们奔走相告,纷纷传说着一个笑柄:莫日根自己背着马鞍子步行走了几十里路,半夜才到的家,他的大青马趴蛋了。牧民们都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什么什么?赢他的是钟伟明,那个北京青年,他骑的小青马,瘦弱矮小的小青马,奇怪?奇怪?”
钟伟明回到大队部,腰酸腿痛,虽然天天骑马,可一口气跑上百里地毕竟是头一次。虽然战胜了莫日根,却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在房前给小青马下了三爪马绊,小青马一蹦一跳地往远处找草吃去了,他自己草草吃了点东西躺下就睡。
5
草原上的草都长高了,风吹草地,野草富有弹性地像浪花一样起伏翻腾,沙沙作响。形状各异的野草都开了花,大队部附近的草地上,兰花顽强地开着兰色和白色的小花。乱蓬蓬的灰灰菜在马圈四周忧郁地低着头,一堆堆艾蒿散发着强烈的气味,渴望凉风的吹拂。
老队长其木德稀里糊涂地官复原职,他看到钟伟明这个小伙子每天形单影隽忘我地工作,内心十分同情,他找到团支部书记郝必萨哈拉图,提议破例吸收这位家庭有问题“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出乎意料,老队长的提议很快得到团支部一致赞同,知青委员保尔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郑策不置可否,大家默认为同意。钟伟明想不到,梦寐以求的愿望在偏远落后的草原变成了现实。他在内心中激动不已,暗暗发誓,一定不辜负草原人民的信任,永远忠于毛主席,忠于党,更加努力工作。
虽然入了团,钟伟明内心深处却感到更加不安,他时时谴责自己,提心吊胆,唯恐入团志愿书上家庭出身工人几个字给他带来什么祸害。他自以为隐瞒了自己家庭的问题,其实这一切都是心照不宣,所有的知识青年都知道这点秘密,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揭穿钟伟明的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