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在文革中的1967年去上海串过联(说人话就是串联到过上海),那时候我才三四岁,是第一次知道上海,还见到二叔带回家的攮子,就是一把柄上圆孔里拴着红布条的匕首。
我二叔和二婶,都是1965年入学的高中生,在唐山大地震那个月生的我大堂妹,后来也没有参加高考,虽然都动过心思。他们的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大堂妹是985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毕业,二堂妹上的211大学本科,小女儿是医生。三个女儿都很孝顺,今年他们要到南方一个省会城市二女儿家住几个月,过完春节等天暖以后再回来。
我二婶和我妈关系不错,近五十年来妯娌俩没有因为家产或因为照顾公婆红过脸。这么些年来,我二婶跟我妈谈起她自己的女儿们时不是说你大侄女二侄女怎么怎么的,而都是张口就说你大闺女二闺女如何如何。我妈听着也美滋滋的。
二叔二婶都是普通的农民,六十岁以后的退休金是每个月100元,不是每天啊!
因此,保健品、衣物、茶叶、酒、时令海鲜、请吃不错的餐馆,再加上逢年过节亲手奉上的现金,每年我都要孝敬他们一两万元吧。每当这时候,我二婶都是很激动地说“一个侄儿,半个儿”。另外还有我妹妹、我弟弟、我三叔家的堂弟孝顺他们呢。所以他们属于村里面日子过得非常好的几户之一。
我们村呢,作为一个行政村的人口才有430人(还住着本村出生但吃商品粮的几位退休人员),近几年下来的平均寿命为88岁,90岁以上的老人中在有两位在疫情中过世后目前仍然有13人,百岁以上老人有两位并且是一对夫妇(是我妈妈的远房堂爷爷和堂奶奶,我妈妈的爷爷奶奶也都活过了90岁)。村子很美,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地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近处有河远处有山,旱涝保收,物产丰富。村里人基本上就我们一个大姓(分成几支几房),其他小姓都是大姓的亲戚,除了几户是在土改时搬进来的。有底蕴、有名望、有当大官儿的亲戚的家族也比较多。考上大学的有近百人。就说我出生的那座老宅子吧,在那里出生、长大后比我有出息的年长者就有12人,包括清末就留美留德的、第一个当火车站(天津杨村站)站长的华人、唐山开滦煤矿的矿司(相当于副矿长兼总工吧)、中国东北中国人修的第一条铁路(大虎山到通辽)的总勘探师、京奉铁路局局长/平汉铁路局局长、国民政府国防二厅当官的、两航起义领导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PLA大校/华联商厦副董事长、北京协和医院主任医师等。
以上是背景介绍,别嫌我啰嗦。
话说今年疫后有一天我回老家城里看我妈,然后回村里看我二叔二婶。每次进堂屋门我肯定是先喊声婶儿或二叔,二婶肯定是会马上回应一声“小心门框!”。因为我太高了,二婶怕我进里屋时忘记弯腰撞上门框碰破头皮,原来发生过很多次。
我进门后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位同村年长者在闲聊,按辈分却应该称我为叔的。寒暄一会儿后他就离开了。我起身代替叔婶送他出门后,扭身回头时就听二叔轻骂了一声“二王八”。我当时也没有在意。
又过去几个月,我从美国回去以后又回了一趟老家,又去村里看二叔二婶。二叔二婶在跟我聊天的同时还不时地接着聊他们自己刚才聊着的天。就听二叔又说到“三王”。我就好奇问他三王是什么意思。二婶接茬道这是指的谁谁谁,是你二叔私下给起的外号。
我一下子就有些变脸变色了。
我直接说二叔你老(您)这样很不好!
记得前几年我回老家看二叔二婶,二叔说起来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正面评价。二婶说二叔给村里有头有脸有特征的十几位都各编有一段顺口溜。我让二叔说出来几个让我听听。二叔是随口就来,有四句的、有六句的、还有八句的,那是合辙押韵、诙谐幽默、绘声绘色、画龙点睛、入木三分、言简意赅、那是纵观村史家史、归纳遗传联姻。我是听完一个必是大笑几声。这也太形象了,把村里某些人的贪婪、狡猾、奸诈、自大、狂妄、短视、吝啬、小气、无耻、龌龊、好色、善变、窝囊、不孝、趋炎附势都刻画的惟妙惟肖。二叔不愧是文革前的高中生,比在上高中前就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的我可是有才多了!
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大不妥,就是嘱咐二叔二婶儿千万不要对外人透露这些顺口溜,在家里自娱自乐自我欣赏就好。再以后,每逢我回家,闲聊中提及村里的各色人等、各种事情,二叔都相应有一个新版顺口溜脱口而出,令我忍俊不禁。
但是事后我和我妈提及此事,奔九的我妈认为甚为不妥。我妈说,这要是庄里被他编排的人知道你二叔这样看(评价)人家,人家得多恨他呀!街坊邻居的,以后还咋处关系?这真是损人不利己,你爷你爸还有咱们老祖宗攒下来的好名声就都让他败坏了。
我说,二叔可能觉得他不含糊,有资格瞧不起不如他的人吧。
我妈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下回告诉你二叔,别天天整这些了。
我妈继续说,你姥爷过去在奉天(沈阳)学做买卖,掌柜的绝不允许他们背后讲人坏话,不能讲同事们的、也不能讲顾客的。生怕一不小心说出了口影响生意。你姥爷经常说做人别那么嘴损别那么尖酸刻薄,你看看你舅舅们堂舅们表舅们哪有你二叔这样的!
我连连称是。
这次,二叔又来了,我只得把我妈讲的话直接讲出来了。
“原来,三王是三王八的简称,叫他们二王八三王八是因为他们的爹外号是老王八(他们家穷,他妈当年与人私通,所以他们的爹得外号老王八),这人家哥俩要是知道了还不来扇你耳光?…………”。
二叔:我们又不对外说。
我:…………,万一您将来得了老年性痴呆了呢。
那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之前我去看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孟昭英院士的表弟)时,已经得了老年性痴呆的他的老伴说了老多非常不合适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很难堪。
这时候二叔才认真思索了,二婶也打着圆场。
回到我妈那里,我简叙了一遍,我妈听后说你二叔还那么嘴损,真改不了了。
小时候最爱看高尔基自传体的连环画《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不由得想起了里面的一个片段,“顾客走了以后,老板和伙计不干不净地说人家的坏话。他们无论对谁,在背后从没有一句好话,好像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物,是上帝委任他们来审判全世界似的”。
回美后来文学城,我觉得我二叔这样嘴损的人真不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