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飘落
山琳-寅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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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头,何处有香丘?- 葬花吟 (红楼梦)
1.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 夜晚
昨天的世界被他们掠走了。透过病房的窗口往外看,路上空无一人,对面大楼的墙壁上映射着血样的的红光。你就要出生了,而我却感到悲哀与阵阵地惊恐,因为那个集会的广场有暴力发生。
护士们一波又一波地过来,她们听着你的胎心,焦急地看着手表,数着脉搏,一个护士对另一个护士悄声说:”脉搏只有九十了。但是她的大夫来不了,各条路口都被封死了。”
那个晚上,我在病房里踱步。我双手抱着被你将要撑破的腹部,无法入眠,默默祈祷,希望你能够自己出世。然而,我的骨盆却无法自行张开,你需要有人来协助你的降生。
2.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下午
夏日里, 天气异常地热。我的肚子已经大到难以行走的地步,我的丈夫要去上班,出门前,他一再叮嘱我要在家里好好静养,千万不要上街看游行,凑热闹。他还特意地把耳朵贴着我的肚子,做出听你胎音的样子,说“再坚持几天。等咱们有了宝宝,家里就会热闹非凡。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看孩子的,你信不?” “当然,咱家的孩子!跑来祝贺的人会络绎不绝的,得把你乐死。” 我和着他的语调,调侃起来。
预产期就在眼前。我要是躺着,就会喘不过气来,要是坐着,腰又受不了。虽然我答应了丈夫,不出门凑热闹。但是,那天下午,我还是决定出去,要上街走走,因为我想活动开骨盆,以便顺利地生产。为了你,我的孩子,妈妈在所不惜。
大街上人潮汹涌。参加游行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高喊着相同的口号:“自由,民主!” 他们的口号激励了站在街边围观的人群,于是,围观者也跟着高喊:“要自由,要民主!”。
我一边吃力地在人行道上挪动步子,一边幻想着有你的未来。你一定是个高个儿的小家伙,像你的父亲一样,也会像我一样,明眸皓齿。也许你会继承一些爷爷的天性,喜欢玩耍,聪明伶俐。我还想象着,等你会跑了,我就给你买一辆小自行车,和你一起在街上炫酷地驰骋,就像小时候爷爷带我玩时那般神气十足。另外,我们已经给你起好名字了,叫“夏雨”。。
游行的人群继续涌动着,他们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做着“胜利”的手势。他们向围观的群众散发追求自由的传单,有的围观者欢呼,有的直接跟随游行队伍离开。空气里弥漫着激情。人们尽情抒发着对自由的向往,整个世界呈现出勃勃生机。
我站在人群中,虽然看到社会迎来了希望的曙光,感到振奋。然而,我也禁不住有些担忧。我的天性不是那种容易冲动、随波逐流的人。我始终对身边的众人保持着谨慎的看法。在我眼里,他们大多是一群跟风叫好的人,只要看不到危险,他们就纷纷上前高喊口号,凑个热闹,过把瘾。一旦风声鹤唳,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想要躲到地缝中去。我这样看,是因为小时候亲眼目睹了许多群众集会和游行的场面。
我担心,这次的示威活动是否会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当秋后算账时,他们就会相互揭发和举报?这一次,群众真地觉悟了吗?他们比过去文明了,有进步了?他们起码该有勇气和责任心来互相保护吧?
我小时候所见,每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后,总是伴随着镇压。有的家破人亡,有的万劫不复。例如,奶奶家的邻居胡耳,就因为参加了一次游行而被枪毙了。他之所以被枪毙,仅仅是因为他站错了队伍,他竟然糊里糊涂地跟着伙伴们站到当权者的对立面那边了。
3.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六九年 夏日
那个胡耳被枪毙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他是胡家的独苗。他的爷爷得知他被枪决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走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到胡家大院窥视他爷爷的丧事场面。街坊们进去一波,孝子们就哭几声,声音不大,就是悄悄地带着哭腔发个声。街坊亲友们有为他家放哨的,要是居委会主任来了,孝子们就赶紧藏到里屋去了。他们这样偷偷摸摸地办丧事,是因为政府下令,办丧事要从简,不准哭丧。奶奶说,在新社会里,他们能哭几声已经不错了。胡耳被枪毙了以后,他家连个尸首都不敢去要,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家里没有黑五类的街坊,当工人的老五子帮的忙。他家给老五子两块钱,让他半夜偷偷地叫了几个人跑到刑场,用席子把尸首卷上,背到北山里埋了。奶奶说,唉,新社会,该谁家的后人挨枪子儿,说不准的,就是赌场里撒骰子,全看运气了。
那时候,人们说上街就上街, 游行起来,热闹非凡,喊地唱的都有,只要举的是最高指示的牌子,就没事儿。要是有不同团伙上街,各方常会为了争地盘,抢势力而发生激烈的冲突,常常会有伤人,死人的事情发生。具体到谁被抓了,那就要看谁掌握真正的权力。但是有一点不会变的,就是抓捕行动发生时,大街上就会瞬间空无一人,冷清到瘆人的地步。那些上街游行的和看热闹的众人会马上躲到家里,关上大门。那个昨天还是众人仰慕的英雄,到了今天就连一条被吊打的狗都不如。奶奶说:“众人?不就像被人操控的皮偶吗?远远看去,他们仿佛真实动人,但一走近,你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皮影剧里的人偶,离不开某个人的操控。让他们动,他们就动;让他们停,他们就停。他们只是看上去像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小时候,我不明白,那个操控着皮影人偶的人是谁。
4.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下午
我因为身子负重,没有精力参与其中。我更像一个局外人,一边观望激情万丈的队伍们高喊着口号向前移动,一边回忆起七岁那年,奶奶带我去看游行的情景来。
5.
萧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六九年 夏日
奶奶领着我,来到西关十字,那里要举行批斗大会和万人游行。奶奶差不多有一米五二的个头,身体圆润饱满。她的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脚尖只剩一个大拇指,其他几个脚趾头幼年时被她的父母强行箍到脚掌窝窝里了,整个脚就被箍成个三角形状,就是那种被捆绑紧收了的端午节的粽子。看她走路,就像看一个超负荷的小船因头重脚轻而摇晃不停。我七岁的时候,走路就已经比她快了。我常哀叹,那双脚限制了奶奶的行走的速度,也限制了她想要去的远方。因为奶奶是一个极其聪慧而有魄力的女人。
奶奶走路,必须让两只脚形成八字。那样就能给她的身体多一点儿支撑力。但想象一下,她的脚总共巴掌大,再“八字儿”又能怎么样。走在她身边,我会下意识地用我七岁的小手扶她。奶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会露出没事儿的样子,对我说:“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常出来,带着你爸爸和我的大姑娘游玩。我们赶场子看戏,场场不落的。”
“奶奶,你说的‘你的大女儿’是我的姑姑吗?” 我好奇地问道。
“不,我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不在了!”奶奶伤心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奶奶。
“大的走了!”奶奶回答道。
“她去哪了?”我有一点儿懂得“走了’ 的意思是去世,但还是孩子的我不愿意那么想。
奶奶没再理我,她只是沉默地继续向前走了。
奶奶带着我坐在离会场主席台很远的地方。她说批斗大会的台子跟前不是人去的地方。我们坐在一根电线杆下面。高音喇叭里喊着口号:“打倒反革命!毛主席万岁!” 我们对谁是反革命,根本就搞不清楚,也不在乎。奶奶的兴致在看热闹上,她喜欢观察过往人们的体态和神情。奶奶不喜欢样板戏。那时候已经没有她热爱的折子戏可听了,更没有她熟悉的戏院子可去了。她唯一可以消遣的事情便是去大会场上看众人的形色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除了样板戏以外,就是看真人秀了。人们刚开始看会觉得恐怖,难以接受。后来看得多了,就对恐怖无感了。反而看批斗会上被五花大绑的,看如何让“坏分子们”坐喷气式飞机,直至吆喝着给反革命来个飞退,打个鸟等等成了人们需要的娱乐了。当一个社会步入黑暗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暴力相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是寻欢作乐。那些原本反人类的暴行在那个年代便成了人们得以消遣的活报剧了。奶奶拒绝观看那样的活报剧。她说,天煞了的!
我和奶奶坐在那里观看人来人往的人群。要是在人群里看到一两个不一样的人物,他们的声情体貌要是有特点,比如怪异的走手,凸显的容貌,奶奶就会记住,等回家后在我们面前一一模仿一遍。她会迈着小脚,举手投足,学地唯妙唯俏。我和姐姐常被她逗地捧腹大笑。随后,我和姐姐也会学着奶奶的样子,在屋里转一圈,出奶奶的洋相,这样奶奶也被逗地笑出眼泪来。这些情景是我童年里不多的快乐记忆。
有时候,在我们嬉笑逗乐之后,奶奶会突然沉默一会儿,再唉声叹气地说:”你们见过什么呀!旧社会的时候,我每个礼拜都会换上新衣服,再把我的大姑娘打扮地漂漂亮亮的。我手里领着她,一起出门去看戏。那时候,戏院子门口有卖糖炒栗子的,她最爱吃了。” 要知道,糖炒栗子在我小时候,是昂贵又稀罕的零食。要是姑姑买来一包糖炒栗子,也就是巴掌大的用旧报纸叠的纸包,我们每个孩子也就能吃上一个,最多两个。 奶奶会一边说一边失神地望着窗外,不再理会我们了。她眼睛里流出了泪花。姐姐赶紧拿条毛巾递给奶奶。 “奶奶,你再别思想了。” 姐姐会体贴地坐在奶奶跟前摇摇奶奶的胳膊。
姐姐有一天悄悄地告诉我,奶奶心里过不去的那个,是我爸爸的大姐,就是在兰州解放的那个节骨眼上,得了肺病,走了,走的时候刚刚十八岁。
6.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中午
大街上还是人声鼎沸。我住进医院,待产,医生做完了一切检查。就等你如期而至了。待产的病房里住着六个将要做母亲的产妇。每一个产妇都抱着期待,喜气洋洋。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孩,我盼望着怀抱你的日子到来。
7.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 晚上
窗外怎么没有声音了,不对,我听到了喊声,远处,嗡嗡地嘈杂中像是有枪响起,空气里弥漫着恐怖,我熟悉这种无声而沉重的夜晚,没有人会大声说话,满屋子的人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害怕会来。空气凝滞了。我希望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医生来看我。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医生,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随着无望地等待,阵阵孤独与恐怖感向我袭来,就和我小时候一样。
8.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六九年 秋日
奶奶的四合院不再有昔日的热闹气氛了。曾经奶奶是街坊们的主心骨,谁家有事儿都喜欢跑奶奶屋里唠唠。每天早上,奶奶都要求姐姐把屋里各处拾掇地干干净净,特别是茶盘和玻璃茶杯,必须要擦拭地锃亮,因为客人们来了,要沏茶的。为此姐姐私下戏虐地叫奶奶黄世仁老太太。奶奶的屋子总是温情脉脉。而如今却变得寂寥无声了。街坊邻里们慢慢地不再和奶奶来往了。她成被共产社会唾弃的房东老太太了。
还有我,小伙伴们也不要和我玩了。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大大地窟窿。我每天放学了,只能自己坐在台阶上给自己编故事听。
我就像一只野猫,周围发生了什么,我都能马上嗅到。要是闻到了恐怖的气息,我就会马上藏到一个角落,我会警觉地观察一切。我会盯着大人们的神情,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我能从他们的嘴唇动地样子,猜出他们在说什么。比如“谁谁的舌头被割了!”,或者”那伙人又把校长的腿打断了。我并不知道那伙儿人到底是谁。但我知道,又是有人被打残了,我真地活在恐怖世界里了。
有一次,姑姑来看奶奶了,我很兴奋,因为孤独,我以为姑姑能听我讲话。于是我急不可耐地告诉姑姑,前两天邻居段家的两个儿子相互打架了。他们挥舞着斧头,说要杀死对方!我讲的时候,用我所能想象的全部的本事给姑姑描绘打架的情景。我想这样姑姑就会多听我一会儿。可我没有想到,姑姑听完后,摇摇头,说段家的两个儿子过去都很善良的,不是那种打架的人, “唉,这文化大革命让人们都变了,一不对付,就杀人放火。” 她叹口气,随便一句就把我打发了。而是她就急切地找奶奶去了。
“妈,你都不知道今天街上出什么事儿了!” 姑姑一步跨到奶奶的房里,对着奶奶大喊到。
“多大的事儿,也用不着你喊呀!” 奶奶很不满意地回了姑姑一句。
“妈,人被活活地打死了,就在街上, 一个年轻人。现在人们抬着示威游行呢。我上街买菜去了,结果让我碰上了。” 姑姑看来是吓坏了,她把奶奶一把拉到炕沿上坐下来,头靠在奶奶胖胖的肩膀上,一边说,一边把眼睛闭上了。奶奶不再说什么了。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情不自禁地问街上有没有血。我听着也吓坏了!但是姑姑没有安抚我,只是说:“快到炕上去,盖个单子睡。你再听大人们说话,我就把你拖出到街上去!” 那时候,大人们不会考虑我的的感受。我就像荒野中的失群的小动物,害怕的时候,只能自己孤零零地忍受。
那样的夜晚,我会躺在奶奶的炕上,耳朵伸的长长的。我相信我能听到远处大街上的动静。我会自言自语,那个被打死了,又被抬着上街游行的死人眼睛还睁着吗?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人又是什么样子?要是他的舌头掉了,那那片舌头掉哪里了?那他嘴里的血会流出来吗?,那流出来的血会不会掉到地上,会留在大街上一条长长的血迹让人不小心踩着了?我的神经会下意识地抽搐一下,因为我会想象,要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那片被割掉的舌头的话,那个掉了的舌头的人一定会很疼的。要是那样,那他的手还敢碰到他的嘴巴吗?” 我禁不住地把自己的手伸到嘴边,感觉有血从我的嘴巴里流了出来,我不敢动了,全身就像是一团血块,被夹在两条冰冷而麻木的胳膊中间。
躺在奶奶的大炕上,我感到既害怕又孤独。奶奶在我身边,鼾声雷动。然而,我不敢叫醒她,告诉她我怕,睡不着。她仿佛沉睡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我只能用眼睛注视着房顶上用报纸糊成的仰衬。那些图片就像是马路边上的大字报,上面画着地主穿的衣服,还有印着福字的陶罐,仿佛红卫兵们闯入“反革命”家中,抄家夺走的古董。它们在我的眼前来回移动,切换画面。我专注地盯着那个陶罐,深信只要我稍有动静,就会被我不知道的那个人装在陶罐里带走。
那样的夜总是很漫长,我想爸爸了。他肯定会抱我一下。爸爸是最爱我的人,但是他去哪里了?已经有一年不来看我了。奶奶不告诉我为什么。姐姐说他被军代表们管控了。妈妈也不在,奶奶说妈妈去农村社教了,什么叫社教?我就那么空落落地留守在奶奶家里,梦想着,有一天爸爸能突然出现。
9.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六日 零点--十四点
一天一夜过去了。我从梦中醒来,病房里不再有人说话了。灯光很暗,偶尔我能听到有人悄悄地议论声:”现在路真地都被抗议的人群给堵死了,大夫们过不来,现在没人可以接生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你在里面,没有再踢我了。我就想睡觉。睡着了,就不用担心了。
到了下午2:00,有几个护士匆忙地跑过来,说大夫终于来了,我必须马上进手术室,因为我腹中的孩子的心跳只有80了。这个我知道,从昨天夜里就已经只有90了,为什么会等到现在?他们推着我,一分钟都不敢耽误地进了手术室!
当你发出第一声清翠而响亮地哭声时,我说了句:“好受罪啊!“ 一阵恶心,让我忍不住地在手术台上呕吐起来,而后就在麻醉药力下昏睡了。
天黑了,我身心疲惫不堪。我的四肢被针头扎着,被输液管捆绑地无法动弹,我说,不要输了,要护士给我拔了管子。护士说我需要休息,还”好心地“给我打了一针吗啡......
顿时,我自由了。顺着一束光环,我轻轻地飘起,瞬间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市。街上有一家叫“三合公”的糖果铺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小时候喜欢去买糖吃的地方。只是这一次铺面上了门板,就是那种老式的,一长条,一长条拼卡上去的门板。整个街市空空荡荡的。我一人走着,不觉得害怕,没有了恐怖。我和整个街市被笼罩在浓雾里,没有外界,没有纷扰,只有我,一个人轻松而安逸地飘荡。
在街市的拐角,有一位男子走来,我认得他,是“老四子”,是我的一位远方姑舅哥,就是那个最爱笑的大哥。雾气里,我看不清他,只听见他很和善地问我;”你好吗?“
”姑舅哥,我找奶奶,她在哪里?“ 我径直问他。
”那边。“ 他转过身,向我示意。
我看见奶奶坐在炕沿上,流着眼泪。
”奶奶,你哭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的温暖。但是却摸不着她。
”我一直在喊,赶紧去买药,他就是不去!“ 奶奶并没有看我,只顾自说自话,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抹着眼睛里流出的泪水。
“他说是解放军把药铺接管了。不卖给我们盘尼西林了。” 奶奶说着,要找她的手绢擦眼泪,可就是找不到。我站在雾里,也帮不了她。
”都怪你爷爷。他说反正也治不好了。”
“你又在思念你的大姑娘了!” 我提醒奶奶。
“你死去的大姑,十八岁了,长地就像一朵大牡丹花呀!唉,怎么不想呢!”
“奶奶,那个时候,肺病是治不好的。”
“谁说的?西药药铺里买的盘尼西林,打几针就治好了,我们街坊的儿子就治好了。我让你爷爷托人去买。他硬要说兵荒马乱地,托的人跑了。你爷爷说给那个带兵的长官送了一马车新磨好的面粉。他说打仗呢,全跑了。我就不信!”
奶奶继续擦着眼泪,慢慢地消失在迷雾里。
我醒了,已是深夜,姐姐守护在我的病床边上。”飘飘欲仙啊“ 我回味着梦境。
“我梦见奶奶了,她还在为死去的那个姑姑流眼泪呢。” 我念叨着,也想哭了。
“唉,奶奶到死都没有原谅爷爷。” 姐姐叹气地说。
“怪不得,直到爷爷死,奶奶都不往爷爷跟前走一步。”
“是啊,奶奶一直相信,她的大女儿要是用上盘尼西林了,就可以治好的。奶奶说是爷爷没花钱治疗。其实真不是爷爷的错。“ 姐姐无奈地说。
“那到底为什么?”
”解放军打过来了,爷爷认识的国民党的军官跑了。药铺也新政府被接管了。还能为什么?”
我好累,破腹产后的伤口又开始疼了。我要睡会儿。
10.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八日 早晨
一大早,大夫查房来了。她看看我,说要和我谈话。昨天打了吗啡。我仍然有些迷糊。没有人抱你过来,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直觉告诉我,你出事儿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人抱你过来,也没有人提起你。
“21病床的,我们来通知你一下,你的女儿的大脑缺氧,完全受损。” 那个医生和几个护士站在我的病床边上,大声地,毫不避讳地,直接地向我喊话。那架势,就像是病房里中午开饭时,推车卖饭的阿姨在叫卖,就是谁的菜,谁来拿。
而我,在那一刹那,却被雷劈了!我知道的,当我听到你的心跳落到八十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我的命运了。但是我不要。我希望有奇迹,等待魔术师能救你。
病房里有待产的和产后的母亲,她们有的正在抱着孩子喂奶的,有的在轻轻揉着肚子期待孩子出世。还有陪护的,来访的。我感觉那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我,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你的父亲僵直地坐在我的病床边的椅子上,一声没有吭,他的脸上没有吃惊的表情,他早就知道了。
其实,送我上手术台的时候,大夫们就知道你的命运了,她们只是没有告诉我罢了,事后,给我输血浆,打点滴,就是对我示好,避免我以后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的说辞是,破腹产后,输血打点滴,我的身体会恢复地快一些。但是事实却是他们给我的身体雪上加霜。整整十二个小时,我的四肢被扎上了各种针头,动弹不得,而后再给我止疼药,甚至连吗啡都给我开了,以此他们想缓解我全身麻木的苦痛。他们一厢情愿地做着一切,不需要问我接受或不接受,他们就是王法!
“为什么?是你们耽误了接生,对吧?” 我开口了。
“是婴儿大脑缺氧,在子宫里滞留的时间太长。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被堵到几条街口之外,这你听说了吧?“ 大夫说着,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病房的门口,他们在盘算如何能一步跨出病房,不需要再看见我。
“你们为什么不在夜里接生?” 我眼睛盯着医生和护士们。“为什么?你们知道我肚里的孩子的氧气不足了,你们知道不马上接生,就会有生命危险的!” 我无法再沉默了。
“可是,可是,谁都知道来医院的路被堵死了,你的医生过不来。”站在医生旁边的护士解释到。
“那其他的医生呢?其他医生为什么不管?” 我继续追问到。
“因为你不是其他医生的病人。” 护士理直气壮的答复了我。
“就是说,我的孩子死活不归其他医生管,对吧?”
“不是的,是我们想等你的医生尽快来医院。” 护士继续辩解。
“就是等我的孩子无法呼吸了,自然了结,是吗?” 我愤怒地吼起来了。
”我绕了好几条街道,这两天,各个街口都堵死了,过不来的,这里是大学区,学生们全在街上,到处是石头,桌子,凳子,路障,就是不让我们过来!” 大夫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呢。我不再有说话的欲望了。什么叫绝望?就是你突然会像一个冰冻人,对外界没有感觉了。
“我来这里,就是通知你,婴儿需要处理。回去好好休息,修养好了再生一个,很快的。” 大夫安慰我。
“很快的!” 就这么,你被世人遗弃了?我恨不能给她一巴掌。你到底长什么样?怎么没有人说一句关于你的话呢? “孩子呢?” 我鼓起勇气,问大夫。
“你的孩子已经是脑死亡。“ 她们穿着白大褂,一边说,一边疾步走出病房。我倒在病床上,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看见了。你的父亲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什么都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自己走到新生儿重症室,我想你会在那里等着见我一面。可是到了门口,我就不敢进去了。我害怕了。我怕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然后呢?恐惧让我不敢再向前迈一步。要是我打开那扇门时,你真地不在了怎么办?我转身回病房了。就这么一个下破了胆的母亲。这就是我,被不可承受的恐怖挡在那里。从来也没有能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不,是隐忍,好像你从来都没有来过。
11.
程乃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夏日
我和箫芸是偶然相遇的。那天,我去落基山国家公园游玩。当我在大熊湖边漫步时,天气突然变了,一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看见前方有一位老太太一人走着,只穿了一件衬衫。我担心她会着凉,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了。很快从后面跑来一位女子,拉住了老人的手,看着我说:“谢谢你,我带女儿去爬山看泉水去了,留下母亲在湖边散步,没想到天气转眼就变了。多亏有你关照我的老母亲。”
“我年轻。不怕的。老人要小心点儿。“ 看她着急的样子,我笑着安慰她。
“我叫箫芸,请问你贵姓?咱们认识一下,在这里遇到华人很难的。” 她一边问我一边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告诉她,我叫程乃。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并成了朋友。
箫芸说她有五十出头,但是她身边带的的女儿只有十来岁大。我问她为什么要孩子这么晚。箫芸说,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生在中国,但是一出生就没了。那是1989年的事情。她说着潸然泪下。我告诉她我在中国的时候是妇产科医生。对她的经历表示理解和深切的同情。我们相约一起去观赏科罗拉多的秋叶,在铺满金色秋叶的杨树小道里一边散步一边漫谈。
12.
箫芸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程乃问我是如何来到美国的。我苦笑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放弃生存的欲望吧。失去孩子后,我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要寻找,不知要找什么。就是相信来美国可以呼吸,可以暂且活着。
13.
程乃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我也可以说是逃离了吧。我知道我无法在那里继续从事医生的工作。来到美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明确知道自己是为了生存而来的。总之,这里成了我的新家。
14.
程乃
中国 重庆
二零零五年
当时我是妇产科医生,最常见的手术是堕胎,也就是终止妊娠。来做堕胎和引产手术的大部分病人都是那些没有拿到政府出生证的妇女,她们或是为了生一个男孩儿而“非法”怀孕,或是未婚先孕。我一周有四天都在做手术。时间一长,我也就变得麻木了。进入手术室后,等护士们一切准备就绪,我甚至不用看孕妇的脸,直接拿起钳子和刀子就把孩子拿掉。对我来说,子宫只是一个要处理的问题。我习惯性地对孕妇说:“开始了,坚持一下,有点疼,忍一下。”手术结束后,我甚至不需要称呼一声孕妇的名字。
那时候,我对做一名好大夫的理解就是手到病除。具体到堕胎,就是钳子进到子宫,能利索地把胚胎或娃拿掉,不留后患就是我的本事。我没有把女性子宫里刮掉的血肉看成是一个生命。至于孕妇的情感,我也没有用心考虑过。要说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也不是。曾经想过,刚做大夫的时候,很单纯,看到孕妇们堕胎时流泪,也会有恻隐之心。但是,当我认识到我们大夫不过是政府强制计划生育的执行者。我们根本没有权利来决定孕妇和孩子的命运时,我就不愿意多想了。因为那会让我很抑郁。我做手术时,就当自己是一条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况且上医科大时,也没有老师谈及过医生需要考虑孕妇与孩子的情感问题。我们学的是医治身体,而不是关顾情感和人心。
直到有一天,一个县医院给我们送来一名需要马上做引产手术的孕妇。她三十四岁。怀的是第三胎。属于超生,她已经有七个月的妊娠了。本来所属的县医院要强行给她做引流手术的。但是,当她们把她强行羁押在手术台上时,她的血压飙升到200以上了。她患有妊娠高血压,她的胎儿长地比较大。县医院怕出人命,同时又不愿意把她放走。因为让她跑了,以后把娃生下,那县医院的计划生育年终奖金就拿不到了。那奖金有一万块人民币吧。于是她们就联系了我们医院。这样对县医院很合算。来省城的医疗费可以让孕妇家自己承担,也算是惩罚她超生的一个有力举措。
我收到病人后,也没多想,就是按规定和程序安排手术就好了。鉴于怀胎已经七个月了,我就马上安排了手术。这样做也是考虑到孕妇家是农村的,少住一天医院,就能让她省点儿住院费。我知道农村人不容易。
护士说,那位孕妇的名字叫桃花,进医院的时候,是被绑在架子车上,被几个农村的大汉强行拉来的。那几个大汉是农村计划生育突击队的干将们。他们每人抓一个孕妇可以拿到一百人民币。用这种方法强制孕妇流产的情况我见多了。有几个护士有些看不过去了,同情地说为了生男孩儿,那孕妇太遭罪了。这次怀地又是个女孩,就是生下来了,她还得继续怀,直到生个男孩为止。我们医生和护士只能心里同情一下可怜的村民们。该做的堕胎手术我们还得按政策做。
我走进手术室,看到几个护士和麻醉师正在一边劝说桃花,一边飞快地准备着上麻醉药。我问了一下桃花的血压情况,护士说,已经正常了,他们给了降压药。我看了一眼桃花。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做,大夫,我求你了,让我把娃生下来。”她的嘴还没有合住,就被一针麻醉剂打安静了。一个小时左右,我的手术结束了。那孕妇一切正常,我下了医嘱,住院三天就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我带着护士和医学院的实习生们走到桃花的病床前,询问她的术后身体状况。我问她感觉如何,是否有腹疼或过多出血。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了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安慰她过两天就好了。并且嘱咐她不要再怀孕了。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况且,怀了也要被流产,何必呢。我说地很诚恳,也算是医生对病人的关怀吧。
她始终不说话,也不抬头看我。于是,我就告诉她,我需要摸一下她的肚子,要是感觉到疼就告诉我。就在我躬腰把两手放到她的腹部时,她一跃而起,用她的全身把我压在了她的病床上,凄惨地喊:“我的娃呀,你把我的娃杀掉了!” 她的两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头发,使劲儿地撕拉。接着,她想要用手和指甲撕我的脸颊,还好,她的手还没有挖到我的皮肤里,站在床边的护士和实习生们用尽全力,把她的手抓住了,再把她从我的身上拉开。我的脸上有她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天晚上,桃花在病房的卫生间里上吊自杀了。
桃花出事的第二天,我的门诊关闭了。我被医院保护在一个秘密的病房里。因为他们怕桃花的家属找我算账。一周后,医院才让我回家。那天,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已是黄昏。桃花的那一幕让我讨厌自己了,甚至可以说是痛恨。我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有一千个问题和我打架。
曾经的我看病人的时候,考虑的只是医治人体。我不让自己和病人有感情上的牵连。但是那天,当桃花用全身的力气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涌动的热血。当她两手撕扯我的头发时,我体会了她的愤怒和绝望。回到科室,我在镜子前面看到桃花留在我脸上的那层肤浅的疤痕,我对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震惊。我的心里升起了从来没有的羞耻感。我对桃花升起了真切的同情心,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单纯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呀!
在医院的对面,就是将重庆分为南北两块的长江。我走到江边,那里有很多人,有父母带着孩子蹦蹦跳跳的,也有奶奶爷爷们推着小车带着幼儿散步的。江水平静地流淌着,没有波涛汹涌,也没有咆哮如雷。笼罩在雾气里的江水,像是如烟隔世的孤魂。我走到江边,想到桃花,重庆的江水能承得下她的哀怨吗?
“程大夫,是你吗?” 突然一位中年妇女拉了我一把。
“是我,你......?” 我仿佛从梦中惊醒,转身看,一位很面熟的中年妇女就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我,可我就是想不起她是谁。
“程大夫,你忘了,我是小叶子的妈呀。去年的这个时候,你救了我的女娃小叶子和我外孙刚刚的命呀。“ 那个中年女子一边说,一边用力拉了我一把。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我已经走进了江水,我腿脚开始觉得冷了。
“程大夫,你没啥子事儿吧?我老远就认出你来,本来想过来问你好地,结果一看,你连裤腿都没有提起来,就往江水里走。我怕出事儿,就赶紧跑过来拉你一把子。” 小叶子的妈妈一边说,一边往下看我的腿脚。那时还是初春时节。
记起来了,小叶子,就是那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因为难产,差点母子都没命了。我尴尬地不知所措。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进江水里了。”小叶子和你的孙子都好吧?” 我问她。心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惨。
“她们很好了,你看,前面那一对儿领着孩子玩的就是小叶子她们一家子。
小叶子的妈妈关怀地看着我,情不自禁地用她的手抓住我的手:“你还好吗,程大夫?” 我“哇”地一声哭着倒在她的怀里。
“程大夫,你可别想不开啊。多大地事情,只要活着,就有解决的办法,人一死,就啥子没得了。”小叶子的妈妈哀求地说。不远处,我认出了那个被我救了的母子倆儿。她们的身边站着一位健硕的小伙子正在欣赏母子呢。
15.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
我出院了。出院的那天早上,丈夫给我洗了脸,专门拿了一套很时髦的新衣服让我穿上。他一边收拾回家的行李,一边说,咱们要振作精神。我苦笑了一下,看看病房里那几个待产的孕妇,她们的肚子鼓鼓的,还有那几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她们怀里抱着孩子喂奶呢。而我,怀里空空的, 你已经不在了,而我也要出院了。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就像一个阶下囚,将被永远地囚禁在无语的痛苦里。跨出病房门的那一步,你便消失地无迹可寻了。你在哪里,我的孩子?
回到家,一眼望去,那些东西呢? 那些我为女儿准备的小床,小衣服,还有玩具,怎么都不见了?那个曾经用婴儿用品堆积起来的热闹的家,空了。
16.
箫芸
中国 兰州
一九八九年九月
我在家里坐月子三个月了。空落落地,坐什么?与其说是让我坐月子,不如说是让我做牢。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情,就是告诉自己,是我抛弃了你,我的孩子。可是没有人要在我面前提起你。
他们在关心什么? 我的丈夫,我的父母,姐妹,还有朋友们?他们说着同样的话,要是月子做不好,就落下一辈子的病。现在一定要补,要大补。为此,丈夫为每天给我煮鸡汤,炖猪肉,后来竟然端来一碗鸽子肉炖的汤让我喝,我看一眼,就要吐。想象一下鸽子那满身洁白的羽毛和咕咕的叫声。那就像在吃婴儿肉。我不明白他们要我补什么? 我又不喂奶,没了你,还能补什么给我?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你,我的孩子。没有人在乎我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每次朋友来家里看望我的时候,丈夫总会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给他们听。我礼貌地咧咧嘴,然后就陷入了对自己内心的思考。你已经离开了。他们原本是来看你的。想象一下,如果你在我的怀里,他们就会跑过来,逗你笑,这屋里的话题就是你像谁。现在,唯一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事情,就是我可以在白日梦中想象你的样子。但是,当我离开梦境的时候,我只想大声喊叫,我的孩子呢?为什么不给我看一眼的机会?
他们谈笑风生,而我只想拔腿就跑,跑得远远的。他们的虚伪把我和孩子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在装傻,我的家人,还有来看我的朋友们。我掉进了一个空洞,没有情感的触及。人们在透过屏幕看我,他们笑着,说着根本与我无关的事情,那些话就像一车一车的尘烟,将你淹没了。这就是他们,能在欢笑中把悲哀埋葬。能用一碗汤,一块点心,和一句听起来关心的问候把你和我的存在给软埋了。他们做的一切就是告诉你,死亡是一件让活人忌讳的事情。孩子夭折是不体面地的事情。你的不幸离世让妈妈感到自卑和羞愧。
我想起了奶奶,每当她流泪的时候,总有人会说“不要再提了”。我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渊,和奶奶一样,流不完的泪水,就是说不出那种难过的滋味。
“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终于,我再无法保持沉默。那天晚上,我对着丈夫大喊。他一愣,一副对我不可理喻的样子。
“我的孩子呢?” 我再一次大声喊叫,声音如同长夜里的雷鸣。“难道就没有一张死亡证明吗?难道就没有一封医生的签署,说明我孩子死亡的原因吗?”
“你要那个干什么?孩子都没了,还有意思吗?” 丈夫很不解地问我。
“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我要知道是谁的责任。是谁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哭起来了。
“你疯了,这个时候,你还敢问谁的责任?” 丈夫一步过来就把我的嘴捂住了。
“放开我,我就是要知道。“ 我感到要窒息了,心想就让他把我憋死好了。他把手从我的嘴巴上放下来。我不要再看他了。也许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不再和我爷爷说话的吧。
”现在外边风声很紧,你傻呀?抓了很多人,很多人,凡是参加过游行的都有危险。跑都来不及呢。咱们孩子运气不好,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出生。你怨谁?“ 他的道理只能让我更加气愤不已。
”我要我的孩子,我起码有权利知道我的孩子的死亡原因吧?我起码该知道我的孩子死亡了之后,怎么被送走的吧?你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提?“
”提什么?怎么提?那一个星期里有六,七个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出生后就是窒息了,都是被大夫耽误的,你让我怎么讲?“ 他的声音很低,越来越低,像是他和我在被监听一样,难道我们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我不管有几个孩子,我要我的孩子。他们耽误了我孩子。他们知道有罪,所以才给我输血,才把我绑在病床上,才给我打了吗啡,是这样的吧?他们就是要让我糊里糊涂地出院,不要问为什么。” 我泪流满面,再也不愿意沉默了。
“我要找他们去,是医院的责任。” 我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拿衣服。我要出去。
“你疯了,要找死,对吗?” 他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是的,就是要找死。”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了,大声地告诉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听我说好不好?” 他的表情怪怪的,他的语气急促,像是我闯了天大的祸一样。
“好吧,其实医院已经和我谈过了。他们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好不要再追究。因为谁都知道,全国到处一样,游行抗议造成的。现在都在抓人呢。咱们要是找事儿,医院说,搞不好把咱们也算成肇事者了。”
“我的孩子没了,我不能问为什么?否则我就是在肇事了?”我被惊呆了。他没有再回答我。
三个月的产假后,我回公司上班了。谁也没有提起你,我的孩子。我明白的,那时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当我碰见一位同事,同事都会有一秒钟的尴尬,而后再问候我一声。我再一次掉进了那种”谁提“的窟窿,迷失了。我坐在办公室里,看到窗外,尽是一片雾霾留下的褐色粉尘和污垢。我该做的就是隐忍,那一条祖祖辈辈留下的法则。我需隐忍地活着,就像我从来没有生过你,我的女儿,忘记你。让我就这样活着,直到死?
不,我不要这样活着。我决定辞职去美国。在我看来,隐忍是一种罪过,隐忍的结果就是让屈辱继续在自己的内心发酵,继续羞辱自己,可能是一辈子,我的内心会变得猥琐,我会恨自己,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走到很远的地方,这是一个让情感蒙羞的世界。
“我不会活在这里直到老去。我要走。” 我眼睛直视着他,我的丈夫,感觉我们彼此已经遥不可及了。
“那我呢?” 他问我。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啊。” 我回答他。其实我知道他是不会和我一起去美国的。
孩子走了,我和丈夫就无法再粘合到一起了。我无法爱他了。不是他有的错。而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爱的能力了。我整个人浸泡在眼泪里,就像一具尸体浸泡在海水里一样。到了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做爱就是把一具尸体里胀满的海水挤出来,免得暴炸了而已。孩子的意外夭折就是一个永远裂开的伤口。那个伤口只能用一生来承受,无法治愈。
那一天,我提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也离开了。
17.
程乃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零六年
我因为精神上的打击,一时无法继续看病人和做手术了。医院为了避免桃花的家人给医院继续找麻烦,就让我暂时带薪停职。我同意了。并且要求医院协助我去美国进修一年。
那时,我的姐姐已经移民到美国了。我就直接投奔她去了。到了美国,我的脑子里还是不停地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个医生,还是个魔鬼?我的手是用来治病救人的,还是来操刀作恶的?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地想象桃花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起来。。她曾是一个那么有生命活力的女子。而我却想都不想地用我有的权威把她绝杀了。我告诉姐姐,我想自杀。姐姐为我找了医生,我被确诊患了抑郁症。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避免承受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了。看来医生我是做不了了,那就上学,学做一名护士吧。
就这样,我留在美国了,那时我还是单身,很快就有了男朋友,而后结婚生子。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如同我的心理医生开导的,过去,因为无知和无奈,我给他人造成的恶果已经无法挽回。但是,我永远有机会向前看,用我的真诚来帮助他人,美国是一个愿意给一个人第二次机会的国家。这应该是我的宿命吧。我重新开始,在美国医院里当了一名产科专业特别护士。
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的时候,急症科打电话,说来了一位急诊病人,需要产科特别护理。我就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结果是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病人。她叫雪莉,得了胃癌,晚期了,已经转移到肝脏。她说丈夫离开了她,她自己没有经济能力在中国医治。大陆的大夫诊断她来日不多了,恐怕没有时间来孕育她的孩子出生了,要给她做人工流产。但是,她特别想把孩子生出来,作为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吧。于是,她的一位朋友就出主意让她参加了一个来美国的旅行团。让她一入关,就去找医院,告诉她,在美国急症不要交钱。
我听了后,非常同情她,但不免对她有些看法。我觉得她这么做是在她在钻美国医疗的空子,是占便宜来的。作为一个华人,我都觉得她在给我丢人。当然,我是不敢把她推出医院的,因为美国法律不允许。于是,我把情况反映给我们产科了。结果没想到,产科的大夫和护士们听完后,有泪流满面的,还有即刻发起为雪莉捐款的。科室上下的医护团队一致表示要尽一切可能让她活着把孩子生下来。至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有一个人,一句话是指责雪莉的,相反,大家都为雪莉为了孩子的生命而冒险,一人跑到美国求生的精神而感动。相形之下,我看到自己的狭隘和自私来。那一刻,被我早置于脑后的西坡卡拉底誓言跃上我的心头,是的,我绝不让我对医治病人的义务受到种族,政治,国别和信仰等的影响和干扰。我要做的是给予病人最好的护理。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观察我的同道护士们,向他们学习。首先对病人要有爱心,有了爱心,我们心里的偏见和歧视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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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箫芸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我问程乃,她的抑郁症治好了吗?她说,只能说可以控制住了。抑郁症是难以根治的疾病。只是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再犯了。这是因为她把很多经历放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病人身上了。在生命与痛苦之间,挽救生命的喜悦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纠结,或者说她没有时间暗自伤神吧。 我说,看来帮助他人就是医治抑郁症的神药了。
“那是结果。其实真正的神药有,但是你还没有拿到。” 程乃狡黠地一笑,考我。
“你不是告诉我了吗?助人为乐呀。 还有,来美国也是一剂神药吧。”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是也不能说是全是,比如我,来美国快二十年了,想起我往生的女儿,夏雨,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可以说抑郁了半世。” 我疑惑地说。
“是的,因为你的心结没有解开。你对往生的女儿没有一个交代。箫芸,在我这么多年的护理工作中,我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要你猜的神药,就是爱。你想要给予女儿的那份爱,你从来也没有机会给她,你甚至都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声“爱你,对不起‘。这是因为在中国的文化里,如果未成年的孩子因故不幸离世,社会和亲友都没有意识需要送一份真诚的爱给他们。 程乃转过身,看着我,倒退着步子向前。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是的,我自己的确如此。
“宝贝,我不知道你那稚嫩的肌肤摸起来是什么样的感受,你也经渴望过我的抚摸和拥抱吗?” 我忍不住仰望天空,自言自语,仿佛女儿夏雨就在那里。
“我们以为失去的痛苦只有眼泪可以释怀。我们忘了流泪是因为没有给予爱,也没接受爱。如果有亏欠,那就是我们亏欠了爱,爱也亏欠了我们。” 程乃说着停止了脚步。我如梦初醒。
“箫芸,我今天邀请你出来,除了和你漫步谈心以外,还有个建议,看你感兴趣不。” 程乃用平和的眼神望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什么建议” 我好奇地问她。
“我们医院每年都有一个仪式,是我和几个护士一起发起的,就是给不幸离世的孩子们做一个追悼和送别仪式。”
“是吗?当然。我肯定参加。“ 我想都没有想,就欣然答应了。这难道不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一天吗?
19.
箫芸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初冬
周六傍晚时分,我如约去了程乃主持的为离世的孩子们举行的追悼仪式。当我走进大厅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爸爸,妈妈,奶奶,爷爷,还有兄弟姊妹,至亲好友。他们手中有拿着为婴儿生前准备的衣物,有家人在母亲孕期的合影,有婴儿生前的留影,还有对逝者的悼文和赞美的卡片,以及数不清的朵朵香花。
我带了一束鲜花。程乃看见我后,就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抔土。她说:“这是为你准备的。请你在上面写上孩子的名字“夏雨”,而后放到前面的桌子上。一会儿,我们会一起为她祈祷,祈愿她一切安好!”
我手里拿着那个信封,顿时,我的双手就像触电了一般,电流从头走向全身,我的女儿夏雨似热流和我的身体再一次合为一体了。是的,她存在着,她是我孕育过的孩子。我拿起笔,第一次勇敢地写下了“夏雨”这个亲爱的名字。
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夏雨,第一次,我亲切地是把你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是多么地爱你,我没有忘记,我忏悔那一天没有为你送行。”
大厅的银幕上,轮流放映了不同家庭的孩子们出生时的珍贵照片。他们虽然来的短暂,走的仓促,但确确实实地被家人们珍爱和不舍。他们的父母们没有因为她们的不幸离世而羞于表达对他们的恩爱。人们相互安慰,为诞生的生命欢呼庆贺。那一刻,我沉迷而不明追索的愿望实现了,我和无数的父母们一起表达了,孩子们来过,我们会和着自己的生命一起铭记和珍爱。
与这么多人的共情,让我释怀了对孩子的不舍,世间不再是我一人独自流泪,我只是世间无数个流泪的母亲之一。
悼念仪式完了后,程乃说我可以把“夏雨”的泥土信封交给她,她们会埋在一个地方。
“谢谢你, 程乃,你们举办这样一个仪式。衷心地感谢!” 我抱着程乃,告诉她。
“但是,我还不想交给你。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做一件事情。可以吗?”我继续说。
“不客气,什么事情,告诉我就好了。” 程乃答道。
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把我手中的这个信封在开春的时候埋在科罗拉多的大山里。
“太好了!当然。你这个想法太好了!” 程乃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
20.
箫芸
美国 科罗拉多州
二零一五年 初春
我和程乃爬上了埃文斯山,在一个山脊上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东风佛面。科罗拉多初春时的五瓣花已经在山坡上露出了淡淡的粉红,周边十里,无数株小松树在融雪里裁得细芽嫩叶。远方落基山特有的红色岩石屹立在皑皑积雪里,青气万丈。
"这里真美!" 我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程乃。
“就在这里如何?” 程乃看着我,指着一个相当大的山包。
“好的,就这里。”我也喜欢那个山包。于是我拿起了铁锨走到那里,挖了一个不大的土坑。
程乃递给我信封,上面有你的名字,“夏雨”。我停顿了一下,亲亲信封上画的大红心,默默地低声说道:“夏雨,妈妈就送你到这儿了。” 而后就将信封埋在那一抔净土里。
结果,就在我刚刚把信封用土埋好站起身的时候,一群大雁突然从我身后轰鸣而至。瞬间,在我和程乃的头顶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幕,大雁们在上空嘎嘎长鸣,其声振撼山林。那一刻,仿佛是一场精心排练的阅兵典礼。而后,大雁们又迅速地变换成人字队形,呼啸着冲向天际。
那一时,我惊呆了,久久地望着天空。雁归来,雁北乡。她走了,大雁们带着她一起飞向云霄。
程乃站在那里,同样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直到我们走下山后,程乃还是在目送早已飞向天际的那群大雁。等到要开车走的时候,她感叹到:“难以置信!”
如果上天有灵,如果有来生!
程乃继续在美国,一边当护士,一边用她的爱心关怀着需要帮助的人。我还是会不时地流泪。但不是因为要寻找你,夏雨,而是因为我没有忘记你来过,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