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达在周日傍晚送Mary和孩子们回到姥爷姥姥家之后,自己开车从北湾返回旧金山。上了金门桥,就可以远眺旧金山市中心高楼大厦组成的天际线在夕阳里闪闪发光。
那是我的城市!
这种感慨不是每一个旧金山市民都有的。邓安达此刻切实感受到了人生得失起伏,如同风云之不测。但也许,总数是由天意吧?
眼看春节要到了。Mary这次明确表示:不会带着孩子们参加唐人街的活动了。邓安达表示可以理解。心里面却很是失落。父亲的病情起伏不定,估计拖不过今年了......
旧金山最近出现很多非法移民,治安受到不小的影响。如何处置,以及旧金山作为所谓的“庇护城市”所面临的挑战和应对,万人瞩目。学区重新划分估计要打破头。高科技公司减免税收的动议被不少市参事杯葛......
想着想着,邓安达发现自己错失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一路往市政中心开去。夕阳在天边陡然聚集,恣意燃烧,把市政大厅金色的拱顶渲染得灿烂夺目。这个全美国最高的穹顶,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整个市政厅建筑大气宏伟,足足铺陈了两个街区,有五十多万平方呎。它是无数建筑师、雕塑大师和能工巧匠心血的结晶。一次次大火,一次次地震,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重建后的市政厅比以往的更令人赞叹,如同废墟上开出的花朵异常绚丽。当年第一次主导重建的市长James Rolph是邓安达的偶像------虽然他在后期也出了很多问题,那几乎是每个全心投入的政治家不可避免的结局。
James Rolph于1911年胜选,直到1930年卸任,一共服务旧金山十九年,是旧金山史上连任最长的市长。被昵称为Sunny Jim(阳光吉姆)的James Rolph是共和党人,善于交际,致力于民主价值观,推动对整个城市有利的各党派、各部门之间的和谐、宽容、团结和进步。在不同政治思想和行为模式之间搭建桥梁,用他热情的人格魅力抹杀党派之争,修改城市宪章,反贪污,改革投票过程,建立强大的公务员委员会,成立旧金山第一个“无党派”城市办公室,是典型的“人格政治”的代表。
在James Rolph任内,他完成国际博览会,兴建市政中心,修铁路,完善供水系统......提倡请教各行各业的专家,听取各方意见。为此,他特别成立了Bureau of Efficiency(效率局)仔细挑选下属,依靠专业人员,注重长远规划,致力于“如何能取得最佳效果,如何能把资源送达最穷的人。”
除此之外,James Rolph还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银行家。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旧金山的政治大分裂,他就是人民政治家的代表。
邓安达希望自己是这样的市长。虽然他的任期很可能只有短短的四年,他真的想为旧金山人做一些实事。他不在乎人们说他是Smily Adam和Baby Kisser。他想为旧金山留下一些东西。
“光宗耀祖”,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让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洛雪。要是没有她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该多好。自己荣誉的清白将是多么的完美!
邓安达最终找了专业公司把洛雪的骨灰运回了天津。他不想她的魂魄-----很可能是冤魂-----留在旧金山,留在自己身边。同时,他对洛雪在愤恨之外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怜悯。她还那么年轻,她的离去不是自己造成的,却因自己而发生。
她如今,是否变成了一颗流星?
邓安达想了一下,驱车去了郊外的一个湖边。夜空不是很黑,但星辉还是令人震撼。那么多的星星啊,它们的遥远,给观望者带来说不清的渺小感和寂寞。洛雪错付了自己的感情,错付了自己的青春,错付了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有女儿的父亲,邓安达不胜唏嘘。虽然,他真的恨她。
不过,他更恨的是立初霜。
春节之后,祝总来了。立初霜强按下惴惴不安的心,勇敢迎战。
祝总是带着夫人来的。祝太太看起来五十出头,有点富态,年轻时应该是眉清目秀,如今五官被脂肪围剿,都聚到了满月脸的中心。祝太太剪了一个干练的短发,衣着简单素净却做工讲究,一手闲闲地挽着提手绑了名牌丝巾的名牌手袋,站在黑瘦农民工一样的祝总身边,居然带着小鸟依人的神色。
“立总,这位是我夫人。”祝总礼貌地介绍道:“小静,这位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咱们将来在加州的合作伙伴立总。”
“哟,立总这么年轻漂亮啊。”祝夫人眼睛放光,抬起手腕和立初霜轻轻握了握指尖。
“请!”立初霜伸手将二人让进一家高档西餐厅。
这家餐厅虽然不大,可是米其林二星。环境谈不上优雅,不过却有在老友家吃饭的轻松温暖。祝总和夫人明显挺满意这个安排,在壁炉火光的跳跃光线里展现出松弛和期待。
“祝太太真是面相好。”立初霜在前菜上来的时候热情地说:“都说宽额、高鼻、圆下巴和清亮的眼神是旺夫相。平常人有一条就够了,可是祝太太都有了。难怪祝总如此成功。”
“哈哈哈!”夫妻二人一起开怀大笑。祝总拍了拍太太放在桌子上的手,说:“还有这手,厚掌纤指,旺财的。立总真会看相。我发家致富,都靠太太,我从来都不否认。”
祝太太宠溺地瞪了祝总一眼,撒娇说:“傻人有傻福!”
立初霜胃里一阵作呕,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至今为止,祝总就是个令人迷惑的所在。他刚才说的“咱们将来在加州的合作伙伴”,真假难辨。如果是真的,那么说明祝太太也参与贩毒咯?看起来真的不像啊。以立初霜的判断,祝太太应该是属于那种父亲就任朝中的红二代吧?如果是那样的话,祝总这几年的商业战绩就不出奇了。
“立总,过几天呢,我带小静去西雅图看女儿。你也一起过来吧。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圈子里的人。”祝总拿叉子随意拨弄着盘子里昂贵的色拉,似乎没有啥胃口。
“好好,谢谢祝总和祝太太的提携!”立初霜赶紧说。“祝太太在旧金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安排,也可以全程陪同哈。”
祝太太笑得甜蜜:“不用了,又不是第一次来呢。也没东西要买。就见几个朋友而已。”
“小静,你好久没买包了。”祝总眯着眼睛笑道:“我家小静不一样。我把信用卡都放在名牌店里,随她刷,可是人家去都懒得去。立总啊,你们女人真难琢磨。”
“哼,以为我们就不是干事业的?净想着买包?”祝太太不屑一顾。
“哈哈哈。”大家一起笑。立初霜心里愈发地没底了。这两个人,太另类了。
接下来的一顿饭,三个人几乎都没吃啥。侍应生每次收盘子都面带难色。最后付账的时候,经理跑过来打招呼,问是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大家都摇摇头,说很好很好。立初霜没吃啥,可是胃里饱胀,一股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淤塞成了一块儿隐痛。对于西雅图之行充满了悬而未决的焦虑。
送祝总夫妇二人回酒店之后,立初霜驱车回家,经过药店,才想起来自己的处方药还没拿。于是她停好车走了进去。
药店人很少,那个熟识的老药剂师看见立初霜,热情地打招呼:“嘿!Ms Lee!都好吗?”
“好好,谢谢!”立初霜掏出钱包,等着付款。
“Summer好像长高不少啊,不过看起来脸色不好,也有点不开心呢。”
立初霜立刻收紧了浑身细胞:“她来买东西啊?”
老药剂师把立初霜的药拿过来递给她,说:“是啊。这孩子真贴心,问有没有你的处方药,她可以一起拿回去。”
立夏?问自己的处方药?立初霜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小心地问:“她怎么又没帮我拿呢?”
“我也不清楚呢。我其实今天上午不上班,就是来给同事送个东西。远远见到Summer和一个新来的同事说话,然后她就跑了。”
付好款,立初霜说了谢谢,急步走到车里。立夏来问自己的药?她问到了什么?
立夏那天跑去药房,是做了计划的。她对于妈妈浴室垃圾桶那撕了标签的药瓶耿耿于怀,一直想搞个明白。于是,她跑去药店,希望假装给妈妈拿药,问问情况。
她进门之前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碰见那个胖乎乎的老药剂师,他对立初霜母女都很熟,特别爱攀谈。如果立夏碰见他,他一定会在某次攀谈中透露给立初霜的。
好在,那日当值的是个新来的年轻药剂师。立夏快步上前,故作镇定地问:“我妈妈的药不知道可以拿了没有。我今天买东西,可以顺便帮她带回去。”
“姓名?生日?”药剂师例行公事地问。
立夏报上信息,药剂师查了一下,报出药名,问:“是这个吧?”
“喔,是的。”立夏脑子里不断重复药名,希望能记下来。
药剂师去拿药,把纸袋递给立夏。立夏拿着纸袋,再次努力记下药名,然后佯装忘了带钱,抱歉一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居然没带钱包。明天再来拿吧。谢谢!”
立夏出了药店的门,跳上车,立刻在手边的便签本上写下了药名,飞车回家,扑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查询。然后,她惊呆了,迷惑了-----是抗排斥药物,如果长期服用的,多用于器官移植患者。
器官移植?立夏百思不得其解。没听妈妈说过自己有移植啊。而且,她一直说,身体不好的是,小姨......
小姨肾脏不好?小姨死了?大家讳莫如深的火灾?妈妈吃抗排斥药?
立夏浑身发抖,脑子里一派混沌。
“铃~”立夏手机响了,她被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hello!”立夏的声音带着颤抖。
“Summer!”Patrick有点疑惑:“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对不起。我......你把我吓了一跳。”立夏吞了一下口水,急促地呼吸。
“怎么了?Summer你怎么了?你在干嘛?”Patrick追问。
立夏眨眨眼,换了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拨开窗帘,看向家门口的车道-----妈妈没回来。
“没......没事。我在家。”
“就你一个人?”
“嗯。”
“Summer,我发短信你为啥不理我?我功课好忙,马上还有课呢。好了,不说了。你的机票我买好了,发了信息给你。”Patrick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哦,谢谢。我可以自己买的。”
“你拖了好几天了。Summer,最近你......真的没事?”
立夏忽然好难过,她多么希望Patrick可以分担自己的迷茫和痛苦,可是她不愿意告诉他,也讲不清楚。“我就是睡不好,很多梦。你去上课吧,再聊。”
“好吧,你乖乖的啊!爱你!”Patrick挂了电话。
立夏心里忽然愧疚难过,看着天色渐渐转暗,却无力拧亮台灯。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如同那西沉的太阳一样,无可挽回地坠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在夕阳褪去最后一抹红的时候,立夏开始愤怒: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对她说实话?自己真的就那么脆弱不堪吗?
这么一想,她又自责起来:姥姥和妈妈是最爱自己的人啊。她们瞒着自己,一定有特别的理由。为什么自己这么糟糕,关键的东西就是记不起来。为什么?
立夏的眼泪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擦,就听见门铃声。在黑暗之中,立夏汗毛倒竖,脊背发冷,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一句“谁?”脱口而出。
愣了一会儿,立夏探头看看楼下,车道上停着一辆豪华跑车。她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看见了Patrick妈妈Cathy的绿色双眼,放射着严肃的,带着谴责意味的光。立夏忽然记起来,Cathy先前和她约好了,要过来看看她的。
立夏赶紧开门打招呼,连灯都没来得及开。Cathy在门口拿探照灯般的目光把昏暗的客厅扫视了一遍,问:“你还好吧?”
“呃?我......还好,谢谢!”立夏这才想到开灯,把客人让进屋里。
Cathy在沙发上坐下来,捋了捋干练的金色短发,上下打量着立夏:穿着外出的衣服鞋子,脸色很差,似乎还带着泪痕。
“Summer,你忘了咱们有约?”
“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对,睡了一会儿。我最近,嗯......晚上总睡不好。”立夏慌乱地端茶送水。
Cathy笑笑说:“你坐下吧。别忙了。我不喝茶,不然晚上也睡不好。唉,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年纪,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Summer,是不是有心事啊?”
立夏在对面这个服饰得体的妇人那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到多少关心,却看到了不少的质疑。
“没有什么。嗯,刚才Patrick说订了机票,本来,本来我要买的。”立夏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噢,没什么。反正我们家的里程点数都用不完。不过啊,Patrick应该没告诉你,他们的辩论队打入全国决赛了。所以你去的那几天,他应该也会很忙,马上要去Miami比赛。我希望他能专心准备。”绿眼睛里面的质疑瞬间换成了告诫。
立夏慌忙点头:“好好,我明白。我也可以提前回来。”
“那也好。你要是改时间就告诉我,我让秘书去换票,很方便。”
“好的,谢谢!”立夏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多保重哈。身体精神都是最重要的。”意味深长的一句,为她们简短的会面画上了一点儿都不圆润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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