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 回家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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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8) 回家

2004年1月25日﹐去紹興路爾冬強的漢源書店﹐見54號舊居大門敞開 (以前一直緊閉)﹐現在裡面是一家「會館」。

門衛老苗聽我說是舊主人﹐非常客氣請我入內。花園已失去了往日茂盛的景色﹐顯然多年疏於打理﹐靠紹興路一邊及原來花棚一側造了兩排兩層樓房﹐把精緻的花園徹底破壞了。破壞﹐這是新主人的看家本領﹐正如這所謂出版社﹐從沒出過一本好書。唯有那株松樹依然蒼勁﹐一如當年風華歲月﹐旁邊立了一塊石頭,刻有「笙館」兩字,硬把杜月笙扯進來。

這是我家舊居,1940年由我祖父以4000兩黃金,用我父親的名從美國領事館手中買下(當年是愛麥虞限路74號)。原先主樓兩層,1944年我父母結婚時加了一層,1945年我出生時正值祖父事業巔峰,也是我家最興旺的年月,我在這裡度過最快樂的童年。

我的無邪童年並不長,祖父的黃金時代也只有十年,1952年祖父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得把這大宅賤價24萬元「賣給人民政府」。這裡成為中共上海市委的意識形態宣傳品出版機構﹐今天終於混不下去了﹐辦起一個「慧苑會館」。

我要了一杯茶,這玻璃棚茶室原是祖母套房外的平台。會館的介紹冊說﹐這裡原是「上海大亨」杜月笙的公館﹐同濟大學出的一套四冊《上海老建築》﹐也說這是杜母燒香唸佛的地方﹐勝利者寫的歷史﹐充滿了誤導誤傳。 茶室的服務小姐問我是否杜月笙的孫子。     

玻璃棚外的池塘原先錦鯉漫游,現在池水乾涸﹐小橋上原有的圍欄已拆去﹐但池中那座抱魚男童的雕像﹐竟和五十八年前我在它身邊留影時一樣﹐未見衰老。

我是在偶然機遇下「回家」的﹐正值春節假期﹐二樓的《商報》編輯部沒人﹐走廊也無燈﹐我目不暇接﹐樓上樓下到處走﹐感覺穿越時空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許多早已湮滅的童年細節﹐瞬間復活了。

1952年到現在﹐這裡只有出版社一個單位﹐所以地板﹑護壁﹑天花﹑樓梯﹐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壞﹐和我記憶中的老家相差無幾。爺爺二樓的會客廳改成了玻璃門﹐我在門外按下相機快門的一刻﹐霎時回到了1947年我第一次過聖誕節的情景,在那長長的會議桌兩邊看見我逝去的各位長輩。

二樓爺爺客廳到房間之間的走廊﹐有兩級階梯﹐我走下的一剎那﹐突然想起和吳家「小弟」【註】玩追逐游戲﹐在這裡跌過一交﹐膝蓋痛得我忍住哭蹲在地上好久。後來在大樓梯上﹐吳家傭人追上來喂小弟吃司各特白色液體魚肝油。這感覺實在太奇特了﹐一切就在眼前﹐我分明地看見自己﹐在樓梯奔上奔下﹐已經消失了五十六年的景象在眼前真真實實地重演。

【註】香港九龍倉集團和匯德豐集團主席吳光正 (Mr. Peter Woo)﹐1946年9月生於我家。其父吳紹璘四十年代留學德國時與蔣緯國同學﹐1942年回國入恆社﹐為杜月笙關門弟子。1946年國民政府任為松江省建設廳長﹐祖父曾親自送他到瀋陽﹐但東北已經打仗﹐仍返滬住在我家直至1949年4月去香港。後來吳光正成為包玉剛二婿﹐繼承包氏九龍倉產業。吳紹璘1980年去世,吳老太我在香港見過幾次。

主樓在文革中又加建了一層,令後牆經受不住壓力已經開裂,但後面的L型副樓還是兩層,二樓最裡面,一間是健身室,一間是圖書室,有一面牆的書架上全是叔叔收藏的78轉黑膠唱片,叔叔取出一本莫札特的交響樂,藍灰色粗布凹凸燙金的精緻封面,五張唱片才錄完一首交響樂,他放給我聽,我至今還依稀感覺到那神奇的聲音。

我睡在祖母的套間,房間的擺設至今歷歷在目,我的玩具放在一座大櫥裡,父親從美國給我寄來一把 Cowboy的左輪手槍,我愛不釋手,但太重了,掉在地上把白色塑料的柄摔斷了,叔叔去了很多地方都無法修理,這個記憶直到我步入老年,在香港買了一把左輪氣手槍才釋懷,但那把槍上醜陋而顯眼地刻着 Made in Taiwan。  

我感到頭暈目旋,在後樓梯口坐下,阿琴和幾個小傭人就在這裡,說「共產黨要來了……」,現在,共產黨已經來了五十多年。我覺得自己飄浮在半空,看着這世界,這混沌的世界,到底哪一邊才是真實 ?

我相信時光隧道是有的﹐決非科幻小說的臆想。

在祖母的房間裡﹐在爺爺的會客廳﹐在三祖母的樓梯上﹐我有強烈的感覺﹐他們還在﹐他們還在……

                                                            (2004年1月30日記於上海)

 筆者舊居--上海紹興路54號,筆者攝于2004年

 

筆者與妹妹(1948),身後池塘中的噴水雕像還在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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