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余晖中醒来》
作者:邱月兰; 编辑:小花荣
第七章 我的小姑
我的小姑邱二妮是在50年自杀身亡的。那年我六岁,小姑十七岁。
自从爷爷把十四岁的小姑送到五十里开外的鹿庄一户鹿姓人家当了童养媳后,小姑一次娘家都没回,我对小姑印象不深,但小姑夫报丧的景象却深深地印在脑海,
那是一个仲夏,玉米都半人深了。
爷爷穿着半旧的大褂,坐在没有院墙的院子里一个高凳上休息
回娘家看望父母的大姑坐在旁边纳鞋底。奶奶坐在矮凳子上,
裤腿拉到膝盖上方,伸长了一条光腿,一手捏着两根麻皮放到小腿上,另一手分别去搓两股麻皮,麻皮在奶奶的小腿上滚动着挑跃着,最后两股合成一股,一根用来纳鞋底的麻绳就搓好了。
我和小叔在爭凳子。我赶着坐在凳子上的小叔站起来,意思是让他把凳子让给我。十二岁的小叔一边答应着,一边用两手抓住凳子的两头,让凳子紧贴着屁股走到另一边坐下。我不高兴了,扭动着身子欲撒泼,一眼看到不远处的路上走来三个男人,中间那个倒背手被绳子绑着。他们走到爷爷跟前,问了句什么,就见那个被绑着的人“噗嗵”一声跪下哭起来。陪同来的人说:“你家邱二妮今夜上吊死了,这是你的女婿王根报丧赔罪来了。”
他们又讲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只见爷爷叹了口气说:“你们办喜事也没告诉我,你这个女婿也没来认过亲。······生是你王家人,死是你王家鬼。她眼中没有父母,父母也没有她。只当我们没生这个闺女。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等爷爷说完,大姑哭嚎着扑上去,狠狠地搧了王根一耳光。这边,奶奶已昏死过去,大家又忙着救奶奶。院子里一片哭喊声,我也被吓哭了······
三四年过去了,小姑逐渐被淡忘。
爷爷种烟叶炒烟叶都很在行,我们家的烟筐一年四季都没断过烟。好烟的街坊邻居们晚饭后就到我家闲聊胡侃。他们在烟袋窝里按上烟筐里的烟,爷爷用火镰打火点燃麻杆子(割下麻籽棵扔在水中沤泡几天,捞出后剥皮做麻绳,剥了皮的麻杆晒干点燃后不起火苗,但阴火不灭)众人用麻杆火点燃烟窝里的烟,吱吱地吸。烟瘾过后,就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扯起来。
这几天,鹿庄来的王叔走动最勤。当他知道邱二妮是爷爷的女儿后,便讲起小姑自杀的真正原因。
让我从头讲起吧。
小姑是1934年生人,1946年国内战争时期,共产党解放了我们家乡。他们发动群众,组建民兵连,儿童团,成立贫协会。唱歌,扭秧歌,欢声笑语,轰轰烈烈。年轻人兴奋不已。十二岁的小姑参加了儿童团,还当了副团长。两年后共产党撤退,国民党进驻。共产党撤退时,好多积极分子跟着大部队走了,没走的也远走他乡。小姑也想跟着部队走,爷爷不让。爷爷说:“十几岁小妮子,跟着一群大老爷们走算是怎么回事?”
爷爷有爷爷的打算,他把小姑送到五十里开外的鹿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收了两斗谷子的聘礼。
小姑的新家比较殷实,有十几亩地,养着羊圈着猪,栓着牛还喂着一头大骡子。农闲时自家打理,农忙时顾几个短工。
小姑除了公婆外,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小姑子。小姑子瘦弱娇气,从不干农活,只在家中学针线。
小姑的未婚夫在外地上学,每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连正眼都不瞧小姑一下。
婆婆是个小脚女人,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时带来不少嫁妆,因此,家中的事婆婆当一多半家。家务活太多,婆婆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想花钱雇人,公公听从婆婆的建议,给十六岁的儿子找个童养媳,小姑就这样走进鹿家。
别看小姑只有十四岁,可人高马大,干活不惜力。自从进了鹿家的门,挑水、割草、养羊、喂猪全包了,有时还到地里帮公公干活,公公很喜欢姑姑,劝说婆婆对儿媳好一点。婆婆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这些活都是媳妇应该干的。
“哪个媳妇不是这样?”婆婆阴沉着脸反驳公公。
婆婆还按老规矩不让儿媳上桌吃饭,姑姑每顿饭都在厨房吃。有鱼有肉的菜全端走了,只留下一点素菜和一些干煎饼。等上房人吃完后,姑姑还要去收拾桌子,洗刷碗筷。有一次,姑姑看到在公公所坐的位置上剩有半碗稀饭,瞧瞧四下无人,端起来三口两口就向下吞,不想碗里还藏有一块肉,姑姑嘴里嚼着香喷喷的肉块,感激之情溢出眼眶。在以后日子里,经常有半拉子馍馍,半个碎了的鸡蛋留在公公所做的位置上。姑姑对公公充满了感激,干活更卖力了。
1949年全国解放,鹿庄也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分浮财,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在工作组的发动下,成立了贫协会,妇联会,民兵连等各类组织。这些组织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发挥了不小作用。人们兴奋不已。
当工作组知道鹿庄还存在童养媳这一陋习时,立即和妇联主任一起到已定为富农的小姑家做动员工作。
他们找到小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动员姑姑离开鹿家,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本来革命性十足的姑姑当然相信共产党,相信组织,立即答应下来,准备第二天就回娘家。
第二天一大早,姑姑收拾好自己的几件衣服,不等娘家人来接,挽着小小的包裹就想出门。
婆婆黑着脸在院子里站着,公公在上房里走来走去,咳声叹气。姑姑犹豫了,不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正在这为难之际,工作组带着民兵连、妇联,打着鼓,敲着锣,喊着口号来接姑姑。看热闹的人站满了院子。工作组负责人向公公婆婆宣读了试行婚姻法,并严肃地说两斗谷子的聘礼以两年劳动兑了。不能阻拦,不能有不满情绪。婆婆阴沉着脸不做声,公公连连点头称是。
姑姑在众人的簇拥下迈出鹿家大门。
走出鹿家大门的姑姑就想随着来接她的叔叔回娘家,被工作组拦下了,他们对姑姑说:“你先到妇联主任家住下,我们会给你安排工作的。”姑姑又惊又喜,把娘家小叔打发走后,高高兴兴地跟着妇联主任走了。
小姑就这样留在鹿庄。
鹿庄工作组有五名成员,刚来吃派饭时,村长挨门挨户连着排。每天三千元伙食费(合现在的三角)。突增五个大男人吃饭,不但饭菜增量,小户人家还得借桌子,借凳子,弄得鸡飞狗跳,十分不便。工作组决定单独开伙。
他们在地主的一个厢房里盘好锅灶,拼钱买来米面油盐酱醋,有人送来锅碗瓢盆。他们安排姑姑给他们做饭。姑姑很高兴。她在厢房的一头打个隔间,铺上床,工作组派人到鹿家拿来姑姑原用的铺盖,这儿就成了小姑的新家。小姑走马上任,成了工作组的炊事员。姑姑用杂粮熬稀饭,用面粉摊煎饼,用乡亲送来的各类青菜或炒或炖或凉拌。姑姑做的高兴,工作组人员吃得愉快。就是吃饭人数定不下来。工作组的会议多,经常上午下午连轴转,来参加会议的人经常有人提着一点肉,或一条鱼,再带一瓶酒,他们中午就不回家,和工作组一起喝二两。姑姑就得加菜加饭。其中民兵连长王根几乎顿顿来吃。
王根是孤儿,九岁时死了爹娘。地没有一垄(一亩地在爹娘有病时卖掉了)房没一间。王根就住在靠别人的屋山头搭建的半间草屋里。
王根家是外来户,在鹿庄没有亲戚可寄养,死了爹娘的王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鹿庄人没少接济他。饥饿让王根变得乖巧,会看脸色行事。在能干得动轻便活时,就帮东家挑担水,帮西家劈柴来混口饭吃。土地改革中,王根分了二亩地,一间房,一张吃饭桌,两把太师椅。原分给他的一头毛驴,他嫌麻烦,也不会喂,就和别人换了张大床。
他感谢党感谢工作组,把工作组当成再生爹娘。他尾随工作组帮工作组工作,看工作组的眼色行事,把工作组交给他的任务超额完成,工作组也需要这样的人。就委派他当了民兵连长。
他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再不是任人呼来唤去的可怜虫,他跟着工作组大红大紫起来。
在批斗地主的大会上,他押解地主到会场,带头呼口号,不时地踢地主两脚,搧一巴掌。他控诉地主给他吃冷饭剩菜,害得他拉肚子,热泪盈眶地诉说冬天怎样冻得瑟瑟发抖、夏天怎样热得全身起脓包······把他全家的不幸算在旧社会和地主的身上。他是党发展的积极分子,是工作组依靠的对象。
他以民兵连长的身份整天斜挎着一个没有手枪的枪套,仰着头,在村里走来走去。碰上地主训几句,看到打架斗殴的,他武断地去制止。也有不服他的,可看在工作组的面子上不愿得罪他罢了。可他光顾着革命了,吃饭成了问题。工作组没来以前,他是混饭吃,他的半间草屋里,连个锅灶都没有,只有堆在墙角里的破衣烂杉。工作组进村吃派饭时,时刻不离工作组的他也跟着去吃蹭饭。他先到被派饭者家里告诉接待者工作组今天想吃什么饭,想喝什么汤。他帮忙架桌子,借凳子。吃饭时,他把好吃的菜向工作组人员碗里夹。他轰走看嘴的孩子,俨然以家长的身份自居。主人心中不畅,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工作组把地主的地和浮财分给他们,他们才有了手中的馍,换洗的衣。不看僧面看佛面,王根的这口饭,吃就让他吃去吧。自从工作组有了小灶,王根一天三顿饭几乎都和工作组一起吃。
王根是个百事通,知道本村人的菜地都在什么地方,种的什么菜。他每天拔的菜都不重样。拔完菜后,抱着菜到菜地主人家,威严地通知一声,就把菜送到厨房,和姑姑搭讪几句,又干革命去了。他还知道哪家要宰猪,哪家要杀羊,他准会接点猪血或提个羊肚几个羊蹄回来。他帮姑姑烫羊肚,帮姑姑烤羊腿上的毛。吃饭时,他一边啃着羊蹄,一边得意洋洋的向工作组叙述他巡逻到杀羊地儿,羊的主人向他怀里硬塞羊肚羊蹄,不要都不行的情境。工作组人员笑着向他伸出大拇指。
后来,他去厨房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勤,甚至顾不上革命了,工作组知道王根应该成家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