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真：大闹一场 悄然离去（下）—3

大闹一场  悄然离去（下）

——《用新闻影响今天》读后感

第三部分

为促进政改顶风而上

2005年11月14日，冰点向中国体改研究会专家，也是冰点老作者杨鹏的约稿，在发稿前一天晚上11点多，终于提交给李大同，这篇题为《中国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的文章，标题惊悚内容敏感，分析了文革结束时最大的社会问题是物质短缺，百姓缺衣少食，人人渴望少搞政治斗争，尽快改善物质生活，经济搞活发展后，由于法制得不到保障，官员腐败、官商勾结、政务黑洞等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冲突越来越多，进入快速积累期。

作者在文中说“今天中国的主要矛盾，不是那种为人民服务的道德说教所能解决的，不是那种简单调整一下政府部门的职能就能解决的”，需要的是政治体制改革，只有制度进步才能解决。这类文章只有刊登在读者极少的内部专业期刊上打个擦边球，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无疑是犯了大忌。看完这篇难得的好文章，面临刊发后的风险，李大同想到的是“无权枪毙好文章”，马上快速动手编辑。

两天后，保留了原标题的文章发表在冰点周刊上，引发巨大的轰动。在众多BBS（电子公告板）上被转贴，点击量迅速破万，多数读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由一张官办大报发表的，再查确认后不禁发问“新闻自由了吗？”当时有多少网页转登了这篇文章呢，谷歌搜索的结果吓人一大跳，竟有141万个网页！《南方周末》转发后，荣获全国媒体“2005年度最佳时评奖”。出乎李大同意料之外的是，刊登这篇危险的文章，中宣部居然没出面指责，还因富有创见性引起中央最高领导人的重视，很快组织人员研究文章的观点以推动改进。

公正又一次被击倒

2005年11月30日《冰点?观察》版刊出《谁该为宪法学家“剽窃”负责》，曝光了在权力体系中，学术造假、抄袭剽窃成风中十分恶劣的典型案例，一个曾给政治局委员们讲过课、做过辅导的学者公然剽窃某知名专家的学术成果，还抄袭过其他至少6位学者的著作，均有确凿文字证据。依仗有高层庇护，那篇完全用事实说话的后续文章，在发排后被强行“换稿”，冰点编辑们宁肯成果被砍，也拒绝看高官眼色行事，最终12月28日的《冰点?观察》整版被撤换，冰点每期四个版被砍为三个版。2004年最后一期，冰点被毙掉两个版；2005年最后一期，冰点又被毙掉一个版。如果给出最简短的评语，应该是：不让说真话！

《用新闻影响今天》书中，附有一篇长文，题为《公正又一次成为弱者》，是中青报图片总监贺延光写的。贺延光是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的知名参与者，曾遭重判，“四人帮”倒台两个月后出狱，他不仅是著名摄影记者，文章也写得漂亮，是大陆新闻界唯一一位既屡获摄影一等奖又获文字特别奖的媒体记者。李大同这位挚友的办公室就在冰点隔壁，被报社同事视为冰点的“客串主编”。贺延光目睹了那次“撤版”交锋的过程，写了长文发在报社内部网站，为该事件留下真切的记录。由于剽窃者的保护伞太专横，这件事还不算完，不久后报道这件剽窃案的《新京报》负责人和编辑，竟然受到行政处分和经济处罚，许多人被气得愤愤难平，“在中国搞新闻，真不是人干的事！”

据理力争让当局难忍

2006年《冰点》开年第一期刊登了上海大学朱学勤教授的文章，回顾2005年中国文化界的重要事件，那篇妙文原来是《新京报》的约稿，因为“内容太敏感”发不出去，只能请冰点代发。接下来1月11日第二期发表了中山大学袁伟时教授的《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用大量事实批评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谬误。

我在上篇读后感中说过1998年初，冰点针对教育问题发出《不仅仅是语文》一文，引起过社会重大反响。懂教育的李大同知道，语文教科书是政治风险最小的一门，所以用来做首次批驳的目标，他心中期待着第二个目标——怎么评论历史教科书？需要有一篇最恰当、最有力的文章。直到2005年12月中旬，他被夫人推荐的一篇袁伟时的文章所打动，马上给作者发出商榷信，袁伟时教授回信说“能在《冰点》发表是我的光荣”。

李大同小心翼翼地删去不伤筋动骨的字句，尽量保留下所有重要史料，发出那篇重磅长文。那之前，中青报总编辑已经被团中央第一书记警告“冰点问题，团中央已经扛不住了”，所以付印过程相当艰难，总编辑迟疑不决后，和三个副总编辑协商达成“风险太大，不能发表”，后因李大同是中青报资历最深的高级编辑，比几个领导的新闻从业时间都长，在业界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所以历来不管对冰点稿件有什么意见，中青报几位领导都耐心听取李大同的说法，当面协商、斟酌后才作出决定。这次最终结果又被李大同极为充分的道理占据上风，总编辑做出“超级宽容的删节”后，刚刚遭报社领导集体枪毙掉的文章被成功付印刊登了！

冰点突遭停刊被封

进入2006年，当局封停冰点周刊的阴谋已经策划完毕，几个高官虎视眈眈盯着时机准备下狠手了。因中青报刊发上述袁伟时那篇讨论百年前历史经验的文章，《冰点》周刊突然被当局勒令停刊，同时免去周刊主编李大同和副主编卢跃刚的职务，引发了一场搅动全球媒体的轩然大波。

2006年1月24日除夕前，次日见报的冰点文章大样已编好。晚上6点，有记者突然惊叫“冰点被停刊了！”紧接着，陆续从外面传来消息“中宣部已下达指令：中青报《冰点周刊》被停刊之事，一律不能报道，不能讨论，发现此类消息立刻删除。”刚才还在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李大同，立刻联想起“中国青年报曾在1966年文革开始后被停刊12年之久，1978年才得以复刊。49年之后，难道中青报最受欢迎的冰点周刊又要被停刊吗？”

这时，龙应台从台湾打来电话，“大同，是真的吗？”“我要写文章！”接下来短短几分钟，两三家外国驻京记者打进电话求证冰点被停刊一事。李大同立刻在自己的实名博客上发出简短的“冰点今起被停刊”的告读者通知，被网友们快速大量传播。晚七点半，团中央宣传部的处理决定才告知李大同本人。面对严重违反宪法的恶行，官场上各级官员那种“不管私下心里怎么想，表面却一味顺从的态度”表露无遗，“他们中的多数并非没有起码的道德是非感，官场潜规则迫使他们这样做。”“层层官员只图自保，却不对法律、公众负责的行为方式，累积成为整个官僚体制的巨大惰性和惯性，一旦决策失误，即便人人都明白，仍会在错误轨道上继续滑行，没有任何官员会主动出来加以纠正，直到错误开始演变为一场灾难，最高领导人不得不下令刹车，这就是专制体制的宿命。”

两个小时后，李大同把次日该见报的清样修改得天衣无缝后才回家。路上实名博客网站的总裁打来电话，告知他的个人博客已被公安下令封闭，让他无处发声！中宣部、公安部为了配合当局指令，维护专制统治意识形态的基础盘，竭力将具有“危险倾向”的报道统统关停。冰点被突然封停时的全过程，证明官方早就开始密切监控，提前封锁所有媒体，决意在春节到来前把《冰点》悄无声息地扼杀掉。

李大同明白，专制统治者以国家强制力量垄断话语权，他们知道一旦打开缺口，让人民知道什么是真相，哪些是谎言，所有貌似强大的神话会瞬间崩溃，如同“柏林墙”一夜间倒塌一样。费大力促成袁伟时文章在冰点刊发，上面怕得要命，再不封停冰点，接下来有可能对近代史、对党史、对几十年的运动史、对“三年自然灾害”、对文革、对六四、对历代总书记，都有可能重新诠释，那他们可受不了。李大同联想到“高华教授的力作《红太阳是如何升起的》，完全根据国内公开发表的史料写成，因对‘延安整风’作出与官方党史完全不同的阐释，竟成为禁书；原中央文献办‘周恩来组’组长高文谦先生，完全根据第一手证据写出的《晚年周恩来》，在大陆绝对是禁书。”

冰点被封发生在2006年，文革爆发40周年，中宣部早早下达禁令，禁止所有媒体发表反思文革的内容。中国青年报《冰点》不时发表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悖的文章，在读者中影响巨大，上面再也不能容忍了。还有一点，由于李大同多次发表长篇公开信或抗辩书，痛斥官僚集团的倒行逆施，团中央第一书记曾出面调查李大同的家庭背景，任何问题都没有，只能扣上“死不悔改的自由化分子”的帽子，借停刊事件下狠手算总账，停刊撤职，再次将李大同驱离新闻一线。

大闹一场的压轴戏

我写读后感的题目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李大同悄然离去之前，已经艰苦卓绝屡战屡胜11年了，被撤职后他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大闹一场”的压轴戏呢？原来停刊当日他就写了“公开抗议书”，封了个人博客互联网还在，抗议书在网上发表后，几乎所有世界著名媒体蜂拥而至，都派出首席记者或多人前来采访。所有境外记者在采访时，当面问李大同的第一句话都惊人相似：“简直不敢相信你还能坐在这里接受采访，我们认为你肯定被抓起来了！”不难想象那封题为《就冰点周刊被非法停刊的公开抗议》书是多么锋利，《用新闻影响今天》书中有那篇长文，确实如刀似剑。

第二天早晨，最及时最有力的声援到了，龙应台在台湾《中国时报》、香港《明报》、美国《世界日报》和马来西亚《星州日报》四家著名华文报纸同时刊登出题为《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给胡锦涛先生的公开信》，李大同读后感叹“写得太好了”！冰点停刊事件，龙应台意识到并提醒公众：这不仅是大陆新闻自由问题，而是扩展成海峡两岸在什么基础上统一的问题。龙应台不加任何掩饰，直言不讳提出这个核心问题：中国大陆和台湾，究竟是在“同一民族”的基础上，还是在“同一民主制度”的基础上，才应该统一，才可能统一。

台湾官方快速肯定了龙应台的公开信，“保护新闻记者委员会”等国际组织发表声明：“关闭《冰点》是一个可悲暗示，中国的言论自由仍然是幻影。”国际媒体铺天盖地跟进报道，李大同的公开抗议书被翻译成英、德、日、西班牙等版本快速传播。龙应台那篇文章，当年我就拜读过，如今从书中再读，对两岸统一的前提加深了理解。

被停刊后，所有“两头真”的老革命、前高官和众多著名学者、自由知识分子，接连发表公开声明，力斥当局迫害有骨气、有担当的新闻人，谴责公然违反宪法、限制言论自由的卑劣行径，呼吁冰点立即复刊。好友贺延光在报社网站发出征集支持者的签名信，给团中央第一书记周强写了义正词严的信，使周强破天荒地到报社“现场办公”过程中，他和贺延光两人的“有趣交锋”整整进行了一个小时，贺延光当面提出的请求竟让顶头上司欲言又止，不敢吭声。老同事在朋友突遭撤职处分厄运当头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向大领导直陈利害，闹得周强无言以对，贺延光的勇气来自志同道合的理解，更源自维护公平正义的大局。

冰点停刊事件震动国际，世界几十个国家、上百家知名媒体都做出快速、详尽和持续报道，迫于国内外巨大的舆论重压，上头被迫做出妥协，冰点3月复刊的消息，超乎常态地让中国外交部和国务院新闻办向外宣布，足见当局败下阵时的做贼心虚。短短时间冰点得以复刊，这件事开了中国新闻人在现有体制内依法抗争并取胜的第一个先例，中青报人功不可没！

《冰点》突然被停刊时值春节前，众多读者被激怒，不约而同地开骂“妈的，索性不过年了”！那次“不过年了”的人数多到惊人。李大同收到好几百封邮件和难以计数的电话，不少读者愤而退订掉之前已经订阅的中青报，甚至有读者辗转打听到报社领导的电话，大骂一通表达抗议。自从李大同不再主编冰点，冰点拥趸的我和家人再也没兴趣看大报了。

李大同在这本书中写道：“11年来，无数读者来信，包括认真的讨论、批评，都会使我疲惫的身心陡然一振；每每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时，也总能硬挺着挨过去；每每对中国前途感到绝望时，看到还有这么多清醒、正直和善良的人们，又感到还有希望。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们所有的奋斗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读后合上书时，热切的期盼涌上心头，李大同写的《冰点故事》和《用新闻影响今天》两本书若能尽早再版，让更多当年冰点的读者分享，也有助中国尽快实现体制进步，彻底废除新闻、出版与言论管控，让大陆民众拥有公平正义和谐的生存环境。

?  2004年，李大同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开办冰点，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在严密封控的黑幕中，硬生生把冰点办成万众瞩目的一盏明灯。11年后，独裁体制发出定点清除之令，李大同撤离时毫不示弱，再三抗述，没有给自己热爱的职业生涯留下遗憾。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500年，不能展挣，而再度被按在冷板凳上的李大同，用一本精彩的书《用新闻影响今天》作为大闹一场的压轴戏，将扼杀中国言论自由的无耻之徒的丑行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主编虽悄然离去，《冰点》却荣光永存。

这本书的“后记”中，李大同写道：在实现中国新闻自由的长途上，自会有人接棒，而且会比我们做得更好！

                            于向真 2024年3月15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