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之后的下一站,是比萨斜塔。
塔就不说了,谁都知道。说说塔前的风景。
游客们来到斜塔,总有一种幻身“超能英雄”的决心。有人双臂推塔,有人弓身塔下,个个在相机前展露着满面洪荒之力,试图营造一份以肉身救/(摧)塔的孤胆雄心。
当然,不管人类怎么折腾,塔依然坚定地斜着,用自己钟意的角度。不悲不喜。
作为远道而来的游客,我们不能免俗。我邀大核出镜,做推塔动作。他表示很难,左右推不到点子上。
大核爹就很入戏。经他一推,塔身似乎挺直不少。
之后开去五渔村。
一路爬坡。站得高,极目远眺,风景极好。
大核又玩起“云中漫步”的游戏,满心欢喜。
小诗则收获一朵美丽的花。
五渔村,顾名思义,是五个小渔村。网上的五渔村美若天仙,我一心想来实地一亲芳泽。
我上网搜了一下,很多人推荐Vernazza,说那里最美。
山路十八弯开了过来,车子止步一公里之外的停车场。游客需步行进村。
进村是下坡路,晒是晒了点,好歹不累。回来时上坡,就比较考验人。
一路溪流潺潺。有人摘树叶,有人采野花,有人扶着栏杆在烈日下行走,颓乏拖沓。
意大利不仅有斜塔,还有斜屋。蒋大核看了看,说:我可能不想住在那个房子里。
对Vernazza的感觉,很一般。房子被刷得花花绿绿,走近看,却是掩饰不住的破败。像一位尘满面鬓染霜的老妇,强刷粉底,却抑制不住地层层剥落。
这是个典型的旅游小镇,人流密集,拥挤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餐厅和纪念品店,而且物价奇倨,随随便便一件纪念T恤都得三五十欧。说是渔村,整个地方被过度开发,已经是商业化有余,质朴宁静全无。
午餐在镇中心一家看起来比较热闹的餐厅。我点了一份鱼。端上来,只是一条鱼的四分之一,完全不够吃。幸好味道不咋地,也就不用惦记了。
天气闷热。我们坐在海港边的沙滩旁,看蒋大核戏水,看蒋小诗用小石块拼一只猫。
我徒步到小镇尽头的海港。回看小村,感觉白来了。
对面山坡上应该能看到小村的全景,可天气这么热,太阳那么晒,完全没有走过去的勇气。
我回到沙滩,从网上调出两张图片,对蒋先生说:“印象中的五渔村,是这样,
或这样。”
我用手朝四周一挥:“没想到,现实中是这样。”
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蒋先生说:“第二张图片,不正是我们此刻待着的地方吗?”
我说:“那可不一样。角度不同,会让人完全get不到美感。就好比一个美女,远看风姿绰约,性感神秘。走近了,却发现美女发梢有分叉,皮肤长雀斑,鼻尖正冒油,手臂上的皮肤一挠一道白痕,与普通女子无异。五渔村就是这样的美女。远看海天一色、五彩斑斓的房屋在阳光下闪烁,图画一般。走入其内,却发现它街巷狭窄、房屋破旧、色彩斑驳,与其他小村没有任何不同。我完全拍不到任何美照,真让人气馁。”
蒋先生说:“所以,你觉得在相机镜头里呈现出美感,比身临其境更加重要?”
我想了想,老实承认:“可能是。没法用相机捕捉和记录的美丽,好像就没那么美了。主要是没法回味,更无法跟人炫耀:看,我去过那么美丽的地方!”
蒋先生也陷入了沉思。。。他可能在想:天呐,我怎么娶了一个这么肤浅的女人!
本来还想去第二个渔村,因为Vernazza体验不好,我决定取消,直接回民宿。
一路野花一路景,山顶山腰处不时闪过的彩色村落,倒是更接近我想象中五渔村的模样。
这一天,跟Airbnb的房东沟通出现了故障。我们到达后,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也没人应门。
我和房东一直用爱彼迎的站内消息联系。早上他给我发短信,问我们什么时候到。我说大概下午六点,因为我们从比萨斜塔开过来,得先去游一下五渔村。
他回复说:“你们慢慢游,不用着急,就算晚上十点到也没事。我就住楼下。”
房东是法国人,自我简介50后,之前一直生活在比利时。六个月前来意大利,在五渔村附近买下了这座双层小楼。他自己住楼下,上面一层装修好用来出租,上市还不到一个月。
我说:“好,谢谢,我们快到时会给你发消息。”
因为Vernazza不咋地,我们五点半过,就来到了民宿。
到之前五分钟,我发站内消息,房东没回。到之后敲门,没人应。发消息也如石沉大海。一度,我担心老人家是不是心梗,倒在自家无人知。
等了半个多小时,孩子们急着上洗手间,我们决定先去附近的超市。
我隐隐不快,给房东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们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你。我们决定先去超市,大概半小时后回来。如果你看到这条消息,请回复。”
车子开出去五分钟,我打开手机,发现房东回复了。这人,要么不下雨,一下就是倾盆雨,他一口气回了近十条信息。
他说,他以为我们很晚才会到。因为当他建议我们在五渔村多玩玩时,我回复了“好,谢谢”。
他说,他没在家。但钥匙就放在入口处的垫子下面。
他说,他很抱歉。
他说,实在抱歉,让我们等了那么久。
他说,我们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这样就不会错过。(我都不知道他在爱彼迎网页上留了电话。)
。。。。。。
满屏丰富的心理活动,感觉屏幕那头的他快要急出眼泪。
蒋先生说,我们不要跟他计较啦。人家毕竟是50后,七十左右的老人家了,可能不会像我们这样,成天手机不离手。你就给他回复:“没关系,我们半个小时后回来。”
回来时,房东站在门口等。他再一次道歉,说楼下的房间也在装修,所以他跑去建材市场,并没有及时查看手机信息。
蒋先生说:千万不要介意,沟通不顺/误解这种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并不是谁的错。
宾主就此一团和气。本来订房时,房东说,要在房价之上多收十块钱的清洁费,我同意了的。等我递钱给他时,他倒退三步,连连摆手,说:发生了这种事,哪还好意思再收钱。
不光不收清洁费,还给我们送来两客提拉米苏,两盒冰激凌,说是赔罪。这道歉的戏码演足全套,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
我问起Wi-Fi密码,他干脆把整只modem都搬上楼来。
只是这密码,花式手写体,猜对算你赢。我输了七八遍都没输对,只好下楼请教他老人家。
第二天,也就是到达意大利的第五天,全家奔赴米兰。
自从来到欧洲,蒋先生就一门心思要逛街。他说欧洲的服装有型又有品。他要买衬衫、买马甲、买裤子、买西装。。。清单列得比孩子们给圣诞老人的信还要长。
要说,他也不是个虚荣的人。在北美,日常服饰都在Costco解决。去到Premium Outlets,基本也只逛Tommy Bahama。来到欧洲,却像一只上了弦的闹钟,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嘀铃铃闹上一阵:去逛街,去逛街。
偏偏他作个决定又难,一路逛来,几无收获。蒋大核过生日那天,吃完必胜客,我带孩子们回酒店,他独自在雨中的伦敦逛了两个小时,结果只买回一件优衣库的T恤,穿三次就进了垃圾桶。
来到德国和意大利,他几乎逛遍了我们经过的所有的大型商场、服装专卖店、甚至路边的裁缝店。却始终找不到令他一见钟情的衬衫、西装、或马甲。他倒也不气馁,因为心里始终有一盏指路明灯,那就是他心目中终极的时尚圣地:米兰!
我在米兰订了两晚住宿:城南的一家是酒店,城北一家是民宿,带洗衣机。我们在米兰的计划是:第一天全职逛街,让蒋先生应买尽买。第二天去市中心看看著名的米兰大教堂,还有圣玛利亚修道院里,达芬奇那张《最后的晚餐》。
从五渔村出发去米兰的那一天,蒋先生兴致高昂,哪怕高速上被收了笔巨额的过路费;哪怕孩子们因为争夺一款游戏在车上吵翻了天。
米兰街头的时尚感拉满。一路上。我们遇见好几组街拍,模特都是九头身的俊男靓女。陪同的摄影组长枪短炮,看着像知名杂志出街约拍。
这一组就比较有趣。模特看着挺专业,摄影师却拿了只手机。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天见到的模特,多数全身黑衣。
想起之前读书时,班里有位来自奥地利的国际交换生。他一整个学期都穿黑色:黑T黑裤黑毛衣。上学如此,外出游玩也如此。
我问他为什么只穿黑色?他说,他的穿衣哲学是:如果你不知道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选黑色永远不会出错。久而久之,他的衣柜里就只剩下黑色。
这个理论新鲜,过耳难忘。来到米兰街头,又被刷新了一遍。
米兰烈日当空。孩子们走得拖拖拉拉,东倒西歪。我提议,不如蒋先生单独去逛,买他想买的一切。我陪孩子们去附近的游乐场。
不是我高尚,是各自购物理念不同。这一路,我对购物全没计划,但陪着他逛,却一路走,一路买,随身行李箱快被挤爆。我告诉蒋先生,你别抱着非要买到什么的决心去逛,容易失望。像我,本无购物计划,看对眼了就买下,反倒时常有偶遇的惊喜。
蒋先生并不喜欢我“分头行动”的安排。他说,一家人一起逛才有意思,尤其米兰这种时尚圣地,不光他买,全家都得买。我们不陪他,他会很扫兴。
难道他不知道,一起逛会更扫兴?蒋大核三步一坐,蒋小诗每分钟嚷嚷“我要回汽车”三次。 他们感兴趣的,是树上的洞,或路边的坑。橱窗里的衣服再美,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
在街头一通暴走,蒋先生终于找到了他想去的街道,兴致勃勃地进店,试衣,纠结。
孩子们四处乱窜——在挂满精品服饰的衣架间嬉闹追逐;把脏乎乎的小手摸向模特身上雪白的衣裳;或各自很有主见都走进不同的店铺。。。我忙前忙后地救火,找娃。肾上腺素突突爆表。
让我失控的,是我们在米兰进入的最后一家店铺。
蒋先生进入隔间试衣,蒋大核躺倒在了地板上。
店员过来劝阻,说这里不能躺。(大概怕影响到她家时尚店的形象,我理解。)
大核不听,继续躺平。
我忍无可忍,拽着他的胳膊,暴力把他拖到了店外。
大核很生气,说逛街这么无聊,还不许他躺躺?
我说:“出门在外要遵守规则,要注意形象。店员说了不能做的事,你还非做,她怎么想?”
他说:“我做我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在乎她怎么想?”
我说:“你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会让妈妈感觉很尴尬。”
他发狠,说:“你们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逛街),有在乎我的感受吗?你deserve感觉尴尬。”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只觉得暴躁,却无计可施。
偏偏蒋先生出来,不明所以,去街对面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支冰激凌。
我说,我正跟大核争执,你去买冰激凌,是想传递给他什么信号?“妈妈讲什么不重要,反正爸爸总会给我买冰激凌?”
想起大核的埋怨(“你们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迁怒:“我说过我带孩子们去游乐园,你非得拉着我们一起逛。看看这鸡飞狗跳,你满意了吗?”
这下战火蔓延到了成人之间。蒋先生宣布,“不逛了!” 他气鼓鼓地掉头,朝汽车走了回去。
他生气,我更生气。回程的路上各自无言。
路过一个playground,我们没停。蒋小诗闹起了脾气,在车上拳打脚踢,把后座能抓到的东西朝我们一通乱扔。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么做超越了底线。我俩暂时放下成人间的恩怨,转头一致对付蒋小诗,罚她回酒店后不准玩游戏。
她哭得地动山摇。
这是一家公寓式酒店。我们住一楼,门外有个花园。
到了房间门口,蒋小诗拒绝进门,跑进花丛中哭泣。
我左劝右劝,她也不打算回房。
我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把公寓门关上了。关了门,我就看不到你了。这可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坏人。你要是被坏人绑架走了,你就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哥哥啦,你要想清楚。”
她泪眼婆娑地看了我一会,啜泣着跟我挥手,说:“永别了。”
真是让人没脾气。结果还是我妥协,门里门外地照应。
第二天,我看到蒋小诗身上涌出无数个蚊子包,又红又硬的那种。
我问:“在哪被咬的?”
她说:“昨天在花丛中,有种脚很长的蚊子,叮住我不放。”
我说:“看见蚊子,你不会赶它们走吗?”
她说:“那会儿我没有朋友。”
这姑娘,没朋友就活不下去吗?
至于我和蒋先生,怒气在第二天都余烬未散。中午退了房,大家心照不宣开去了城北的民宿,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一遍,渐渐心平气和。
只是,他向往的米兰之行,终究一无所获。而《最后的晚餐》,我也没能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