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会主讲的波折,只不过是在实验室苦熬的一个小缩影。面对着这么多小鼠的突变筛选,还有构建突变小鼠的未来资源数据库,加上尚老师后来提到的冷冻精子的实验,我感觉在实验室本部和医大动物房里的日子每天都是在煎熬,每天都是紧咬牙关的一天。
那些日日夜夜,我最期待的就是晚上游戏时间的到来。只有游戏里的世界,才能给我带来那切实的安慰。而熬夜玩游戏的结果,就是每天早上的起床都是一场自己疲劳的身体和虚弱的意志的抗争。好不容易起来了,在两个实验室两头跑的路上,我蹬着自行车,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就是:怎么会成这样?那个积极进取的真芳,那个对科学世界充满好奇,立志要在生命科学做出一番事业的真芳,怎么成了今天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有一天,去学校工厂的液氮车间取液氮时,我忍不住怀念起在天棠镇工作的日子。那时候,工作真是简单快乐。我服务的那些农民大叔们都客客气气,下乡联系的村干部们都对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镇里干事很亲热。除了镇里书记脸色难看,其他同事都不这样,不管是部门领导、其他部门同事、甚至是镇长,都和我相处得很好。
那个镇长,一个早先从江大毕业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知道我要再去读书时很惋惜,觉得我要错过了升迁的机会。去年,得知我要来金大读研究生,他还特意找了其他两个关系亲近的同事,一起吃了个饭。在饭局上,他一直称呼我为真老弟,说:“早就看出来你志向远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兄长我也不能耽误你老弟的前途。以后回家乡了,想起我们这几个人了,就来这里坐坐,咱们再叙叙旧。”
想起他的那番话,让我又是一阵悲凉,这个样子,我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旧友同事呢?
这些思绪中,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我绕过去了。不能说,不能想,一想到就会痛。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我都要把它狠狠地压下去。
液氮冷冻小鼠精子的实验需要检查复苏后精子的活力。这部分实验我不会,师姐正好懂。我只好厚着脸皮找师姐帮忙。
师姐不嫌麻烦,但这个实验总有一部分需要熬夜,而让她陪着我熬夜,我很过意不去。有次熬夜后,看着显微镜下忙碌的师姐长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又开始自责,都怪我,做什么都这么笨,连累她也跟着我受罪。这样的我,真的能胜任以后的科学研究吗?想起来刚入实验室时,我还和师姐说我们小领域内的顶尖杂志不够好,我不由得笑话我自己:就你,也配嫌弃那个?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真大!
十一月底的一个星期五,实验室又一次在“忘不了”聚餐。主要是给孟熙践行。他被尚老师推荐,下个月就要去斯坦福大学,在尚老师的的长期合作伙伴——吴教授实验室那里做实验。他在那儿算是联合培养,然后回来就可以博士毕业。这是我曾经想象过的自己的道路,但现在看来,只能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这次聚会,也算是给新近加入的一众本科生们的一次欢迎聚餐。除了在医大的本科生们,还有一个魏潇的校友——燕大的大三学生小李,她跟着师姐一起做实验。十五六个人齐聚一个包厢,把里面挤得满满当当,就连平常不太参与我们聚餐的漂亮大方的师母也在场。尚老师那天兴致不错,等着上菜时,和大家在包厢内谈笑风生,气氛轻松愉快。我这段时间的实验毫无进展——自己亲自筛选的部分没有找到什么突变个体,做的精子冷冻实验也一直失败,在那个热烈的气氛下,感到自己和这个环境真是格格不入。
尚老师开始问起实验室同门们的实验进展。孟熙自不用说,师姐和叶飞梅娜也各有一些可以说说的。实验室的博士后赵老师,说了一些实验的困难,尚老师听完,脸色就开始严肃起来:“不能光强调困难,得主动寻找解决办法。博士后了,有更大主动权,也得有更好的思路来开展工作。”
赵老师还想辩解两句,尚老师摆摆手:“先不说了,回头来单独讨论。”接着就转向我和之顺:“你们医大的实验项目呢?”
之顺脸皮厚,大大方方地告诉尚老师,他负责的仪器和筛选,校办工厂才弄好器材,他还需要调试,等下个月就应该可以筛选了。尚老师很不满意:“早就开始和他们商量做这个了,怎么还没好?项目可是有时间要求的,你可别糊里糊涂的!”
之顺无奈地说:“他们最开初做的那两个仪器,按照文献上方法做的,参数不准,被弄报废了,摸索合适的参数多花了些时间。现在新的能用了,但是还需要建立流程,所以就慢了。”尚老师听了也不置可否,然后就问到我了:“真芳你呢?”
“我。。。新近教师弟师妹们的筛选还比较顺利,不过我自己筛选的结果并不理想,没有找到几个有变异的个体。”我说得慢吞吞的,信心不足的样子,倒像是说别人的项目一样。
“那精子冷冻实验呢?”他追问道。
“先让师姐教了我怎么测试复苏后的活力,但是后来自己做的几次正式实验都失败了。还在摸索更可能的条件。”话说出口,我就预感到,这次要挨批了。
果然,尚老师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脸上笑意早不见踪影:“你这段时间的效率真不高呢!相关文献读得怎样?态度要端正,你们未来硕博连读,得按照博士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更积极主动,不能一直让人在后面推着走,嗯?”
这番话,真是击中了我的痛处,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我已懈怠太多了。我无力辩解,只能“嗯嗯”答应下来,但是心里的无助和沮丧就像地震后的堰塞湖一样被巨大的山体阻挡,无处排解。师母好像感觉到了我的难受,善解人意地拉了拉尚老师的衣袖:“聚餐就聚餐,说这么多实验的东西干什么呀。”于是这个审讯场面总算是过去了。
那一顿饭,是我吃过的最没滋味的饭菜。酸菜鱼、水煮牛肉等等平日的最爱,看到都会直流口水,但今天仿佛唾液腺也罢工了,我一点儿欲望也没有。我扒了了几口饭,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饭粒,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这才是个头?
情况的急转直下,是在一次送一批小鼠去重庆的军医大做光感检测的时候发生的。我们的筛选设备里没有简便的
筛选
感光突变的仪器,所以需要去和军医大的李教授合作,他们是这个方面的专家。但他们也不确定他们测试大动物的仪器能不能测试小鼠,需要我们提供一批已知有突变的光感缺陷的小鼠来先测试一下。送这批小鼠的任务就让我来担任了——这是我和之顺的项目,而之顺比我事情多而繁杂。
周末坐火车去重庆,路上就出了岔子。我本来该在重庆站下的,但是出门前玩游戏太久,我又瞌睡上来,手机的闹钟都没把我闹醒,迷迷糊糊间居然坐到了江津站。要不是自己要上厕所突然清醒过来,说不定就坐到了终点站成都,到我哥那去了。幸好从江津到重庆的车多,也就耽误了俩小时时间。告诉了李教授实验室来接我的小王后,见了面被他好一阵笑话,这个我倒没生气——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已经让我够内疚的了。
事情办完后,我坐一天火车睡到到南京。下车赶到了宿舍,已是上午十点。两三天没玩游戏的我,就扑到了电脑上。室友们都已经去实验室了,没有人打扰我,这个游戏世界里的紧张刺激,让我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张麓回寝室一推门,见我正在奋战,他笑嘻嘻的说:“哟!芳芳,你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你平常不都是模范学生的吗?今天溜号了?”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猛地发现,我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对尚老师和实验室说呢。我先和张麓糊弄了一句:“刚出差回来没多久呢,歇会儿!”
想到天天在实验室的煎熬,我心一横,今天不去了,反正也才刚出差回来。我给尚老师写了封电子邮件,说我感觉生病了,等明天好了以后再去实验室。然后,我又给之顺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这几天的医大的实验进展,就让他多费点儿心了。发完这两封信,我感觉卸掉了大石头,才去吃晚饭。
等到晚上大家都要休息后,我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英雄无敌的游戏世界。明天也不想去实验室了,反正已经请过假了。我一边玩,一边心里在悲哀地想,什么实验、什么科研,先统统滚蛋去,不要去想它,玩够了再说。直到天色微明,身体实在到了极限,我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是被饿醒的。初冬的天,走到宿舍的外面有些寒冷。梧桐树和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接近掉光,那快光秃秃的枝桠,就像我那远去的理想一样骨感。梧桐树那寥寥几片留在树梢的黄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经意间,我才留意到,时间已经从夏天仿佛骤然就到了初冬。
我又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深夜奋战时,董杰起夜上厕所,好心地提醒我:“不早了,该去睡觉啦。”我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应承着,并没有放弃游戏世界。第四天下午,我正在宿舍继续和游戏里的野外怪物纠缠,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麻木地去开了门,赫然发现,是关宏师弟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