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D.冷眼向洋
有人以为，二十世纪以来，这个世界的经济格局已经定型并被强势国家主宰，落后国家的发展选择被现状和结构限制了，很难再有大改变。先后对此开出的主要药方是进口替代或出口替代发展战略。但这些路径很快遇到了拉美瓶颈，失灵的时候远比灵光的时候多。上个世纪末西方一直在等中国进入这个瓶颈，但直等到二十一世纪，似乎中国还没遇到。这不仅进一步增加了解释中国现象的难度，还让很多人有危机感。
中国没有套用任何经济学家和专业人士开出的药方，中国是一群泥腿子掌权，自说自话地走了一条与任何其它国家都不同的路。经过近三十年的建设，在中国的全面自主的工业体系中，任何一项技术突破，其效应和成果都会被百倍千倍地放大扩散。即使是技术引进，中国的学习保持发展提高能力和效率，会远远超过其他国家。有了全面的工业基础，项目就不会因为国外的配件断供或技术人员撤离完全失败，不会因为产品的换代或市场效益的变动，而浪费掉全部努力。这种种迹象，已经预示着中国工业化最终取得成功。虽然当时中国的人均收入水平还很低，但中国已经建立起了完整的工业体系，有自己的核心能力。在具体的单项技术水平上可能还很落后，却已经和所有的什么小虎小龙不在一条跑道上了。[1]。
依靠独立自主艰苦奋斗建立起来的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全体人民继续勤奋努力，中国绕过了发展中国家向西方学习而自陷其中的泥潭，取得高速发展。但其中亦非十全十美，至少在开放的时刻，内生的理智尚不足于能够自信地面对汹涌而入的洪流。做一点比喻，就是免疫力还很差。
我们这代人就经历了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年代。那时人们透过电视和报导，看到了国外的高楼大厦、超市、私人小汽车、高速公路，房地产、股票，明星、迪斯科、好莱坞大片，先进的技术、高端昂贵的医疗、高薪的管理层，还有无所不能的金钱、无节制的消费，等等，它们中的大多数后来成为最流行、最时尚、最触动人们神经的东西。外面的新奇世界让人眼花缭乱神情激荡恍恍惚惚。似乎在迷茫与犹豫之后，终于形成了一股学习、接受与模仿的潮流。
潮流就是人们一同前进，不用力气也会被推着走；由于势能而不会停顿，也难于停下来讨论；即使有人企图挣脱，但依然会被裹挟同行；以致当前方发生拥塞或有危险时，人们还是会推拥向前。
学习往往是先易后难。走马观花，看到的总是最显眼、最浅表的东西。急于求成，会把一些形式的和对本部门有利的东西拿来，而忽略关联的与利他的因素，未能深入细究那些隐藏深处却是基础与起支撑作用的东西，例如完善而严格的监管，人性化个性化的细致周到的服务，严苛的质量控制，高度的信用，公共部门的无差别对待等等。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不是本土生长的东西，仅仅拿来，若缺乏深入的研究与刨根问底的探索、立足本土的修改试验与重构，往往会水土不服。人们六神无主烦躁不安，是在交往中发现主流价值观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但又找不到根，因为根远在大洋彼岸。回望这一段往事，我的印象是中国的工人和工程师们干得漂亮，其余各行各业至少在许多地方尚不尽如人意。
当国门敞开，国外的先进设备、技术和科技资料大量涌入的时候，许多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都沉湎在对新技术的学习与研究中。一九八零年代末，一位在设备都是从英国和德国进口的化纤厂当车间主任的同学跟我说，如果把某一家机械厂交给他，他就能把这些设备都造出来，我有点将信将疑。现在看来，若真如此，他大概率会失败。因为精密的加工要求、复杂的需要反复修正的控制模型、高质量的电子元器件等，尤其是要有一批懂得现代技术的熟练工人，这些条件，当时都还相当薄弱。若涉及专利，还会有纠纷。这个故事没有继续下去的条件，但是可见当时年轻工程技术人员的热情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肯定有许多能继续下去的故事，背后会是默默无闻的辛劳、汗水与想像不到的艰难曲折，以及可能遭遇的失败。他们是一条全新道路的开拓者与铺路石。
我当过几年仪表工，还接触过一点计算机技术。化肥厂有的工段有多达数十个检测与控制点，所有的显示、记录与控制器都是专用的，相当繁杂，有些地方密集的仪表管道和导线会让人犯傻。当时国外已出现集散型控制系统，但都是各自专用，数据向上的兼容性差。后来有了像WINDOWS这样可广泛使用又有便捷友好界面的操作系统，我想搞一种简约的分布式数据与地址总线，以可以兼容的计算机作集中控制、显示和记录，现场就近作A/D转换与I/O处理。只是现场的终端和分布式总线都要能适应工业级的环境，要求比较高；还有一些具体的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例如当时的A/D转换芯片的精度和稳定性都明显不足，需要引入标准信号校验和进行实时的软件补偿等。当地一家化纤厂要引进国外设备，其中有计算机控制，希望我调过去，我则希望同时能作一些与分布式总线相关的探索与试验，那个厂的领导说那再好不过，于是我就过去了。大约是1990年，有一次在和杭州某研究所的人聊天中谈起这个项目，他们很感兴趣，希望合作。我势孤力薄，能合作当然是好事，回去和厂领导谈了，他说好。于是研究所的人马上要来谈怎样合作，厂领导说让他们来好了。第二天人来了，领导却不见了踪影，客人们当然很郁闷。我也很无奈，中午找了家饭店，好好招待，且不管能不能报销，总算和谐了些。饭费报销得很顺利，之后这位领导和我都没有再提及这件事。其实当时凭我们这点基础和力量，不成功的可能似乎更大些，所以说不好是该可惜还是随遇。后来工作忙了，就再没有时间顾及这件事。
那时从事技术工作的人们，尤其像电子、计算机一类的，都感觉眼前的天地十分开阔。出现互联网技术后，不少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我大致也是如此。就像有一股股激流，小小水滴纷纷投入其中，不顾一切地地奋勇向前。如同过河小卒一般，义无反顾、前赴后继。有的得到了更多的动能，处于中流，能带着周边的水流一起向前，有的则处于边缘，但能参与其中，就是一种机遇。
有一次谈到某一件东西不容易得到，这位领导打断我的话说：现在什么没有，只要钞票。随着开放，新奇的、有技术含量的、高质量的产品大量涌入。原来难于企及，甚至从未见过的东西，只要有钱就都能得到。由于这个原因，金钱万能开始渗透进许多人的神经，加之于曾经的贫穷，更易形成极度的追捧。然而充斥其中肯定有太多的短视与冲动，毕竟还有许多东西是买不到的。就在那一刻，人们的价值观在分离：看重技术、能力还是看重金钱，相信一切都可以创造出来还是什么都买得到。其背后应该是财富对劳动的背离，劳动创造了财富，但财富要自立门户，并且为了得到更多又显得更高贵，尽可能否认这种被创造的关系，反过来不时贬低和践踏劳动。
当看不见的手成为流行新词的时候，给人们的期待就像是有一只神仙之手，能把一切纠葛都抚弄得顺顺畅畅服服帖帖，只要市场能够自由地发展，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欣欣向荣和谐美满。然而进入人情大国后的表现似乎不尽人意，常常会让人们莫名沮丧。例如同一种商品，会有市场价、优惠价、内部价、关系价等。在公开的架构下面，还有许多难于捉摸的隐秘的网络和潜规则。曾以为如果大家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都提供精良的产品和优质的服务，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越来越幸福，这本来是一个极其简单明了的道理。然而好像十分轻易就被击碎，为什么幸福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什么是市场？我的理解市场就是商品买卖，是获得产品与服务的社会结构，包括与市场运作相关的工作（也是一种服务）。优质产品的背后是优质的、精致的与高效的劳动，也有从自动化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但那是因为曾经有了优质的、高效的与创新性的劳动。质量的提高会使人们获得更好的产品与服务，效率的提高会让商品价廉物美。所以市场与产品的优劣就是劳动的优劣，市场中的竞争应该源于劳动者的竞赛。但是将商品推向市场的意愿往往并不是纯正劳动的本意，在纯正劳动与市场之间，常会隔着难于逾越的距离，不时地被人为地扭曲。
竞争是推动进步的重要手段，但和体育运动一样，要比赛就得有赛道、场地、规则与裁判。还不能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否则就会乱象丛生。若只有一位运动员参赛，比赛会失去意义，那就是出现了垄断。只要场地合适、规则完整、裁判公正，参加者都熟知规则，并且能自觉遵守，竞争对市场就有正向的促进作用。所以失灵，应该是参与者大多没有达到可以进入自由竞争的门槛，总希望以非正常的手段排除对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种种市场以外的因素。
以看不见的手来比喻市场应该包含三层意思，即自愿、自主与自然形成。我的理解前两项是精髓，是市场的活的灵魂。第三项则有点语焉不详或过于乐观，与中国人的理念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相符合。也许市场曾有过如上帝之手一般美好的时光，那是因为有广阔的殖民地提供资源而几乎不受限制；高度发展的工业产生供过于求，形成末位淘汰；参加者均具有严格的商业锲约精神，恪守信用等，应该是曾经发生过的、在特定场合下的一个例子。
如果看不见的手真的存在，它应该去除隐身，真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唯有清澈透明，才会让人们能感受安全与舒缓，不必以太多的冗余去防范谎言、圈套、陷阱与套路；规则公正明朗，执行过程公开清晰，才会有真正的公平竞争，不致沦于暗流汹涌的内耗。现代信息技术还可以将许多原来难于捉摸的现象变得清晰可见，例如养猪的农民若能看得到猪的总存栏、销售、价格变化等全部信息，大概不会在肉价上涨时盲目扩产，非得要在遭受大量损失才能回到新的平衡。
对理性化为无稽，幸福变成苦痛的日益觉醒的认识，只是一种征兆，表示在生产方法和交换形式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在生产方式日新月异的年代，我们的社会也正在经历改变：从农村小城镇的熟人社会，一切依赖关系办事向逐渐建立规则，一切按规则办事过渡；从金字塔向扁平化的结构转变。然而许多人的意识还停留在历史的阴影里，或者希望拉回到那种金字塔一般的结构里，哪怕享受片刻的尊荣。若此，必然造成精神世界的撕裂，产生迷茫、失落与痛苦。
网文摘录：[1]《中国之路从抓革命促生产到改革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