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抄近道。我的脚好了大半了。连翻了几道墙。还踩过一个猪圈兼厕所的顶上。圈里的猪直哼哼,厕所里还有人放大屁。我们穿过豆子地,包谷地,手臂、脖子都被划了道道小血痕。还有条毛毛虫掉到我脖子里。这一段河水又脏又臭,又黑又浑,还漂着些死耗子。我们沿堤往上游去。河堤上草深,不时有青蛙嗵嗵入水。河堤窄了,有一段塌了。我们跳到对岸继续走。太阳晒着伤口,又痒又疼,刺鼻的臭味更浓了。前面酒厂堆着烂酒糟,让无数苍蝇狂喜、陶醉,生育并享受无尚的美味。一连几所房子,厕所都通河里,苍蝇的孩子晒太阳爬上堤。医院的污水、脓血、破布条也灌进河里,长大了的苍蝇乱飞。一群鸭子嘎嘎叫着在水中游戏。河里泡着个死孩儿,明显看出男性生殖器。这可不常见,弃杀女婴,乱挂在树上,丢在地里,倒很普及。“河水滔滔,逐我心潮,么儿啊,不是老娘不爱你,而是有你泄露了天机。”表哥唱了一首歌。他们的语文教师一上课尽讲此类问题,受到大部分学生欢迎,认为生动有趣。这么脏的水,还要从非非家门口流过,流到我家那里,我和她尽管住在河头河尾,但不饮这一河水。
过了医院后墙,走了一阵,前面一片金黄油碧红晕,肥力十足,南瓜、番茄、辣椒好得很。我们一人顺手摘了一个西红柿,掰开就吃起来。我还有些恶心,边吃边从口角流出汁液。
我们到了能洗澡的水潭。一绺绺瀑布,珠帘飘飞。我跃入齐臀的水里,任由瀑布直激我满是杂念的头和心。一只只蛤蟆青蛙孩儿嘭嘭入水。青蛙不见了,蛤蟆却毫不在乎游来游去。一条褐黑短粗的水蛇游过来,把表哥吓得够呛。这里的人都怕蛇,我怕的却是蛤蟆、老鼠之类。我小时玩过不少蛇:红脖三角头、黑皱皱金环圈、碧绿青竹、白青菜花。如今都不多了。
洗够了,我们从大路往回走。刚过医院大门。我那强健的心脏就搏动得让胸膛受不了。我不得不深呼吸。前面是非非父亲单位,她父亲有一套房子,非非有时住在这里。好几次下了晚自习,我站在这门口发呆,无声地叹息。我扭头望去,大院深处长着几棵泡桐树,掠着些花花绿绿的裤衩和衣服。大门口贴着标语:“养狗者速来把针扎,不扎者又杀又罚。”“扯毬蛋!是打针还是阉人呀?”表哥笑骂。“是杀人还是杀狗啊?这是套的结扎那一套。我们小时到处是土狗,母狗没人吃没人喂都野了,我们一见到就打,差不多绝种了。我爸爸兼过捕杀队长,好歹弄了几床褥子。现在只剩下些哈吧狗,狼狗。媚起来咬起来都难受。”
“这里面听说住着个漂亮姑娘。”我试着说。渴望谈谈非非,望梅止渴。“可能吧。”表哥沉思着。“反正比我们体校强。我们的姑娘都基本是五大三粗。只有一个打排球的二传手,被封为小鹿纯子。为了她,我天天看打排球。”表哥此时的表情,就象中国女排输了球。
街上遇到他的几个朋友,硬拉他去喝酒。我也遇到一个老同学。他们要聚会。他笑道:“考上北大的金龙成和清华的非非也要来。他们已经好了。”他不知道这话让我多痛苦。我没让他看出来。我推说有事,不去。我抬头挺胸,哼着歌,走回表哥家里。
妈妈、舅母、表姐、表妹正剥嫩玉米。妈妈谈笑风生,很高兴。“黄孃孃找到一张邮车,明天你就可以动身了。此时你到贵州毕城了。”舅母也高兴。“老二野得很。别管他。炒了包谷就吃饭,早点休息。”表姐看我表情不对,也安慰。“邮车挺舒服的。我坐客车总是吐,坐货车还想吃肉。”
吃过饭,起风了,天气凉爽,却停电了。我们坐在院坝里纳凉。边赶蚊子边聊天喝茶。说起上路来。舅母对我们这样带钱也很赞同。“这样分开装好。遇到强盗,我没有钱,你好说咬我一口?”“这些只能叫贼,不能叫强盗。”妈妈颇为不屑。“真正的土匪强盗是要拿着刀枪的。我家的老房子,舅母你可能也晓得。那堵围墙多高多厚。到晚上,关上门,万无一失。我小时喜欢骑马,也喜欢晚上从狗洞里钻出去玩。我家的狗老黑、老黄,怕有小牛儿大,哪象现在这些狗尾巴?有回有条狼饿慌了要咬我,被我家的狗咬死了。镇上被抢的那回,我已睡下了。只听见远处象放炮仗。家里乱起来了,我光脚跑到上房。我舅舅正躺着吹鸦片,脸都被烟遮得看不清楚了。他说:“怕啥子。土匪不会来。”家丁们喊:‘二爷出去了,二爷出去了!’我爹带走了多半的人和枪。我妈哭了。遇到埋伏还了得。好在狗在前边。我爹到镇上,强盗已走了。好几个妇女被糟蹋了。我小孃用香烙烂了脸,土匪竟没有动她家。就因为这,土改时她吃了大苦头。人家总说她藏了财宝。把骨头给她打断了。她倒真的藏了些东西。我表妹她们金银、玉器都有。”表姐插话说:“小时我见过这位姑奶奶。脸怕人得很。小娃儿伙望着她就躲,有的甩石头打。”母亲说:“最要不得了!我家的老房子被征用做了区政府,我家的坟山先被盗,又被开山炸掉了。那两条狗才可怜,被土改的人用枪打死吃了。”